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一个忧伤者的求救》 作者:芥末君 文案:东京爱情故事 第1章 刚刚步入朝九晚五的成年人社会时,我被地产中介的话术所蛊惑,租下了位于大田区边缘、极其偏僻的一间公寓。房子本身勉强称得上物美价廉,通勤却较宣传的麻烦了许多倍。从港区的公司回家,要先搭乘一小时的地铁不说,地铁站与租住的公寓之间有将近四公里的距离,并且没有方便的公共交通。 万般无奈之下,我请出了高中以后就闲置老家阁楼的功勋自行车。 因为位置偏远,街道也僻静得不像东京,每次回家都是从繁华都市到静谧乡村的漫漫长路。西装革履地蹬着自行车的场面想必很滑稽,好在没有观众,我也渐渐放下了矜持,在这短暂的骑行之旅中暂且抛开白日里的人事繁杂,整个人从绷紧的弓弦松成一团柔软的海蛰。 公司氛围使然,加班已经是司空见惯,每天要接近夜里十点才能到家。那个时候,邻居的房屋已经熄灯,附近只有便利店和一家500日元无限续杯的家庭咖啡馆在营业。有时骑车骑到肚子饿,我会去便利店里买只肉包当场吃掉。热气腾腾的食物拥有治愈的力量,一整天的疲惫与空虚在咬下松软的面皮和饱满的肉馅时消失无踪,廉价又温暖的幸福感瞬间就充盈了身体。 被裹挟在这样的幸福感中,看人的目光必然也会变得温柔。现在想想,我对那个人的好感,也许就萌芽在这肉包与味蕾的化学作用之中。 那个人是便利店对门那家家庭咖啡馆的常客。他总是独自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穿着各式宽松又隐约显露出潮流感的针织衫,黑色大衣悬挂在背后的衣架,过长的衣摆局促地搭在沙发靠背。 他有时候会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譬如用方糖和奶包搭起摇摇欲坠的城堡,咖啡勺像卫兵般驻守在耳机线绕出的护城河畔,不远处的黑咖啡是危险的沼泽。他的视线垂落在沼泽尽头,指间的烟蒂明明灭灭,像一张过时的电影海报。 偶尔我们的视线接触,他便翘起嘴角对我微微一笑,面部轮廓很像人气影星小田切让——那种,胡子拉碴、给人以不稳定感的男性。轻率,却又意外地富有魅力。 我和那个人保持着这样一种微妙的点头之交。隔着狭窄的单行道马路和两面玻璃窗,伴随着500日元无限续杯的廉价黑咖啡、平民肉包和便宜健康的野菜汁,我们望着彼此的倒影,就好像窥探到似是而非的别样人生。 搬至大田区三个月左右、初秋的一个雨夜,我回家的行程被大雨耽搁了,从便利店出门时,正望见那个人微微弓着背,站在咖啡馆低矮窄小的屋檐下,注视着近来暧昧天气里难得潇洒的瓢泼大雨。我下意识向他点头致意,又回身摸索自行车的钥匙,再抬头时,映入眼帘的已经只剩那个人的背影。他双手插进大衣口袋,就那样闲适地走进了大雨中。 那场雨真的很大,那个人微微蓬松的黑发被彻底淋湿,不肯为大雨躬身的高挑身影漂亮又羸弱。瓢泼的雨声中,那脚步声渐行渐远,好像被滂沱大雨溶解了似的,变得微不可闻。我拎着车钥匙在便利店门口愣了片刻,蓦地撑开伞追了上去。 “请让我送您回家吧。” 冒昧的话语噎在嗓子里无法出口,我迎着那个人意味不明的视线抿紧了嘴唇,尽量把伞举得更高,在雨幕里遮挡出一小块台风眼似的静谧之地。凄风苦雨的寒意也无法隔绝来自他那似有若无的、人体的温暖,我的掌心分泌出汗水,气氛粘稠又难堪。 那个人除了最初看我那一眼之外便再无表示。我驽钝地错失了解释的机会,试图讲点什么的时候,已经是说什么都徒增尴尬的局面。在充斥天地的雨声中,我撑着伞陪那个人走完了一条单行道,心中一直埋怨着自己的鲁莽行动。 十字路口的红绿灯漫长得好像整个世纪,终于抵达马路对岸时,他忽然说:“要右转了。” “诶——啊。” 第一次的交谈就以这样语焉不详的方式结束。 那个人的住所与我所租住的团地只隔着一个街区,从外貌来看是狭小逼仄的合租公寓,院落里栽着一株病怏怏的樱花树,通往楼梯的走道堆积着如山的杂物。他停在那一堆杂物前,回身与我对视。 雨幕挤进房檐与雨伞边缘的缝隙,他没有开口邀请我进门,我也想不出合适的话题。两个人沉默着点头致意,然后分道扬镳。 皮鞋叩击混凝土楼梯的声音一直回荡在雨声里。 次日晚上,在便利店门口停下自行车时,我注意到咖啡馆里并没有那个人的身影。心生茫然地迈进便利店,我来不及思索缺席与大雨之间的联系,便被店员小姐以意外的方式迎接了——对方在我开口之前就把肉包和野菜汁装袋递给我,还打包了一罐店里卖的冰咖啡。 “那位先生送给您的哦,那位MIB先生。”长年夜班而变得熟稔的店员小姐露出伤脑筋的神情拒绝了我的付款。她以眼神示意着对面的咖啡馆,如此解释道。 我愣了片刻才意识到她说的是谁。Men in black,这个谑称还真是意外地合适。怀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微弱期待,我询问道:“是认识的人吗?” “Mr. MIB?”店员小姐摇头道,“今天早晨是第一次光顾,戴着口罩,感觉挺帅气的嘛,但是不认识。” “这样啊……” 我道了谢,将袋子拎到了落地窗前惯用的座位上,头一次在幸福的加餐时刻也感觉到心神不宁。 ……在道谢吗?为什么没有当面对我说呢……戴着口罩出门,到底是习惯、还是被夜雨淋到感冒了啊…… 热气腾腾的肉包依约提供了熟悉的飨足感,接下来就轮到营养健康的野菜汁。然而,在视线不经意扫过对面空荡荡的咖啡馆之后,鬼使神差地,我却选择了那罐黑咖啡。冰凉的液体涌进喉咙,我被呛得大口咳嗽起来。 啧,苦死了。 那场夜雨奏响的小插曲,至此戛然而止。再次相见时,我与那个人依然维持着点头之交的友谊,尴尬与暧昧都融进那夜的大雨里消失不见。只是,在享受肉包与幸福感的间隙,我开始更多地思考关于他本人的事情。 譬如说,那个人是艺术家吗?他有一双适合记录也适合沉思的眼睛,望着烟蒂发呆的姿态,就好像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他是独居吗?窄小的公寓很难给更多人以荫蔽,正如睡城不足以被称为栖息之地;他会为何事而微笑、烦恼或者哭泣?我想看那张小田切让一般轮廓鲜明的脸上浮现更多生动的表情…… 我还有更加冒昧的念头: 那个人,他会允许他人靠近吗? 或许要怪我自恋过头,对着他那样矜持的视线,我也能解读出一种微妙的渴求——与他本人带来的距离感格格不入、隐蔽却诱人的一种渴求。 在另一个晴朗夜晚,因为被前辈训话而耽误了时间的我到达便利店太迟,再次遇到了准备离开咖啡馆的那个人。他注意到我的凝视,微一点头,目光在我身上一掠而过。即将擦肩而过的瞬间,那种隐蔽又诱人的违和感再度击中了我。 声带比大脑信号更快地被调动了,我什么都来不及想,莽撞地开口问道:“要、要回家了吗?” 拙劣至极的问候。 我看见那个人意外地扬起眉。秋末冬初的凉风骤然停滞,隔着狭窄的单行道,我们各自割据一方,好像一场无声的拉锯战。便利店明亮的灯牌害我失去了隐蔽的能力,一切情绪无处遁形,正如一支彰显疲态的、行将败退的羸弱军队。 然而,先鸣镝收兵的是他。 那个人的唇角浮现出鲜明而不知意味的笑意,讲话的语调带着一种舒缓又叫人信服的韵味:“想去看海。” “诶、哦。” 嘴上已经恍然大悟地应和了,实际上脑海里仍然没有直观感触。我茫然半晌,正在不知道如何应对的时候,又听到他说:“载我过去吧。” …… “自行车不能载人的。” 我握紧车把,下意识地吐槽了基本常识。他那令人信服的语调让我完全忽略了关于一人行程变成两人行程的部分。 可是那个人重申道:“载我过去吧。” 他站在咖啡厅低矮的屋檐下,半张脸被屋檐的阴影所遮掩。我望着他唇角的笑意,从那并不紧迫的言语中,再次感受到了熟悉的渴求。 夜晚的寒风迎面拂来,我打了个寒颤,手套里握紧车把的双手已经冷得失去知觉,身体却因为人型的热源而意外地保持了温暖。他比我目测的更轻一些,搂在腰上的手臂很有力度,口袋里有不知名的金属件被抵在背脊与胸腹之间,我不自在地挺直了肩背。寂静的夜里,毛呢大衣与西装衣料摩擦出微弱的声响。 从便利店骑到最近的海边大概需要十五分钟,我奋力地踩着脚蹬,完全不想思考沦落到如今局面的原因。那个人一直没有动静,我只好主动地询问道:“就直接往南去多摩川可以吗?还是要转去羽田那边?” 那个人仍然没有回答。他的额头抵在我的肩膀,平稳的手臂没有丝毫颤抖。起初,我以为他是在躲开迎面的飒风,心中还忧虑着自行车载人的事情。 ——没关系吧,这么偏僻的地方,根本就没有巡警……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的时候,我的神经却意外地被肩头的濡湿所触动了。朗夜无星,弦月清晰的边缘宣告着那晕开的温热并非来自雨水。 ……什么啊? 喂、不可能吧…… ……在哭吗? 荒谬的想法闯进大脑,我好像被掐住咽喉的野鸭,机械地蹬着自行车,想不到任何缓解尴尬的玩笑、也说不出任何劝慰的话。 太荒谬了……甚至没有互通过姓名,就这样西装革履地骑车载着陌生男人去看海,还被抵着肩膀哭泣……我维持着被他抱住的僵硬姿态,脑子里乱七八糟地质疑着生活的真实性。身后这男人,怎么就这样心安理得、就这样随随便便给人添麻烦啊。我居然也被下降头一样答应了…… 质疑与腹诽在喉咙里反复酝酿发酵,手脚却仍然在稳健地向羽田的方向推进。我在潜意识里做出了决定,试图把这段旅程拉得更长、多留给身后人一些沉默的时间。 吊诡的旅程终止在羽田附近的大师桥下。那个人跳下自行车的时刻,我的心脏也跟着自行车胎颤动着。 “抱歉。” 他说。大师桥投下暧昧的阴影,那个人在明暗的分野摇一摇头,大步迈入了清谧的月光。手忙脚乱丢下自行车跟上去的瞬间,我望见他面上泪痕,像崎岖的河道与流动的河冰。 ……所以真的是在哭啊…… 被道歉与泪痕打得措手不及,我愣在原地好久才懂得回应。 我不知道他在为什么道歉:泪水、还是那突如其来的请托。总之,我选择对更加安全的那一项给出答复:“啊不,没关系的,我、我其实也不是遵纪守法的类型,打伞骑车也有过——”说到这里就想起了那场夜雨,我顿了片刻,不知如何收尾,只好补充道,“已经买了新雨衣。” 一段漫长的沉默。 冬夜的弦月映照在多摩川,粼粼倒影似要攀过桥面跃出河岸。说起来,这里其实算不上海边。明明与东京湾只有一步之遥,是百川汇海的最后一步,但毕竟不是在真正的海上。就好像雨伞与雨衣,明明用途与材质都是一样的,却不能称为同一件事物。 可雨伞和多摩川自己是不会在意这些的。 “敝姓松泽。” 那个人如此说。 他在河堤护栏前停了片刻,忽然伸手攀住了铁丝网。三米多高的障碍对他而言似乎并不算困难,松泽先生利落地一跃而下,黑色衣襟被夜风吹得翻飞。他走到了临近滩涂的位置,回头继续道:“松泽润一。”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自称松泽润一的男人,那种泰然自若的态度害我怀疑眼前出现的是幻觉。他刚刚是不是翻过了河堤?我以为成年之后就没有人会做这种事了。实在是莫名其妙、幼稚又无益的举动——包括伏在陌生人肩膀上哭泣也是,他以为世界会善意地安慰他、夸赞他的浪漫主义吗? 怎么会有这么胡来的人啊…… 脸颊因为无缘由的紧张而绷得酸胀,我抓着护栏停留在原地,干涩地回答道:“广木青弦——这是我的名字。” “广木青弦……”松泽先生重复了我的名字,他念着这些音节的方式就好像我的名字是值得认真研究的古诗文一样,是极富特色的语调。紧张感就在这有韵律的念诵中加倍地侵袭了心脏,在未来得及在意的时候,我甚至屏住了呼吸。 然后,我听见松泽先生说:“青弦君,作为谢礼,把月亮送给你。” “诶?” 绷住的神经骤然松懈,我茫然地望着向我走来的松泽先生。他站在护栏前,与我隔着铁丝网对视,大言不惭道:“天上的月亮、或者多摩川的月亮,作为辛苦载我来看海的谢礼,我愿意同你分享,送给你一只。” 第2章 夜潮拍打着河堤,大桥上偶尔有汽车驰过的声响。 ……荒谬。 我与松泽先生对视,因为骑行而褶出印痕的西装印在琥珀色的瞳孔里,好像卓别林时代的默片。 ……荒谬。 弦月险而又险地坠在天穹边,多摩川的月色碎在水波里,都是瑰丽而脆弱的美景。 ……荒谬。 松泽先生的漂亮轮廓与脸颊上的泪痕被铁丝网切割成无意义的团块,触手可及。 ……荒谬。 像是松尾芭蕉的俳句一样、全然无法理解的月之谢礼。 ……荒谬。 工作日的深夜、奋力骑着脚踏车载着陌生男人来到多摩川的河岸,听到了物语故事一般的赠月宣言——这个荒谬的场景完全困住了我。心底滋生着莫名其妙的羞恼,呼吸逐渐粗重,抓着铁丝网的手指也绷紧了,我狠狠地瞪着咫尺之隔的松泽先生,又是委屈又是愤怒,忍得肩膀都在打颤。 “啊呀,”松泽先生凝视着我,他的唇角浮现出一抹浑然不在意的浅笑,温热的气息透过铁丝网吹在我的嘴唇上,“弦月要被拒收了。” 这句话好像最后一根稻草。我咬紧了因为紧张而轻微打颤的牙齿,一颗颗解开西装外套的扣子,又甩掉了碍事的皮鞋,只穿着袜子踩在地面上。在正式行动之前,我还愤愤地瞪了松泽一眼,这才动身爬上了铁丝网的护栏。 到底成品西服的步幅太窄很碍事,我在攀至护栏顶端、试图一跃而下时没能调整好平衡,整个人好像被西西弗勉强推上山崖的巨石一般栽下去,险险倒进了一个陌生的怀抱。两个人踉跄了好几步,终于站稳时,我一抬头,便望见松泽先生微微睁大的、琥珀色的眼瞳。 我尴尬地推开了他,借着整理衣着的机会避开松泽的目光。袜子踩在干燥沙土上的触感颇为奇怪,脚趾不自在地蜷起又松开。我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来平复心情,视线黏在天际的弦月不肯移开,以喃喃自语的口吻控诉道:“真是的,赠送弦月的时候,根本没考虑过别人要如何签收啊……松泽先生。” “嗯——”拉长了语调的回应听不出情绪,我已经竖起了耳朵,松泽先生的重点却跑偏到了称呼的问题,“叫名字就可以。” “……不太好吧。” “那么,就叫松泽好了,”脚步声从背后靠近到耳畔,又毫不留恋地越到了更靠前的位置。我望着松泽先生的背影,听着夜风送来的声音,“已经足够拗口了,不需要再加敬称。” 的确是很拗口的名字。松——泽。连续两个齿音念起来像是齿与舌的较劲,与奇妙的性格相得益彰。虽然明白这种事轮不到我评价…… 我很喜欢。 工作日的深夜也有瑰丽的月景与潮声。我踩着冰冷的砂石追上松泽,两人并肩行走在无人的河岸,是适合沉默的气氛,又好像更适合一些毫无目的性的交谈。松泽讲话的方式天马行空,我都在怀疑出发前他喝的不是黑咖啡而是啤酒。 “松泽的工作是什么?” “电视明星哦。” “……住合租公寓的电视明星吗?” “那么,暂时无业。” 就像这样。 太容易戳穿的谎话反而没那么容易引起反感,我们信口开河地聊天,好像漫漫征途中偶然相遇的两位骑士,掀开面罩、放下盔铠,在露营地的篝火边,向彼此讲叙一些子虚乌有又心照不宣的历险故事。 篝火故事会结束在我打喷嚏的时刻。西装外套因为可笑的逞强而被遗弃在了护栏里,海风萧瑟,我的姿势早已从帅气的单手插袋变成了猥琐的双手抱胸。松泽侧头看我一眼,发出了难以分辨是嗤笑还是叹息的声音。他解下了黑风衣盖在我肩膀,厚重的毛呢连同口袋里不知何物的金属件一起,压得我肩膀一坠。 “喂——” “回去了。” 根本不给我推让的机会,松泽就这样独裁地决定了大衣归属,转身懒散地向着护栏的方向返回。我拢紧大衣的领口,感受着其中来自松泽的体温,沉默地跟了上去。 回程翻过护栏要从靠近河道这边有坡度的沙石地面开始攀爬,过程比之前更艰难。好不容易爬到顶端准备翻越时,我再次被西装裤的步幅所限制住,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局面。先翻过护栏的松泽抱着大衣仰头看着我笨拙的攀爬姿态,忽然说:“脱掉裤子比较好哦。” “……哈?” 松泽于是重复了一遍:“脱掉裤子比较好哦。” 我以奇怪的姿势凝固在了铁丝网上。 “……” “……” “啊,怕被巡警当成风纪犯吗?”松泽像是才想起来这回事似的一击掌,眼角堆起了笑纹。他以轻佻的语气提出了同样惊人的第二方案,“那么,跳到我怀里来吧。” “……哈???” “从天而降的青弦君,怎么样,愿意乖乖跳进我怀里吗?” “……” 别无选择的时候,就算是砒霜也要乖乖服下。我翻过护栏,好像飞鸟投林似的、毅然决然跳入了松泽的怀抱。 或许是因为有了准备,这次两个人没有跟之前一样跌跌撞撞好几步,来时的窘迫也好像不复存在。我扶着松泽的肩膀站起来与他对视,从那双琥珀色的瞳孔里,望见自己脸上那傻瓜似的笑容。 骑车回家的路上,松泽仍然把手臂紧紧缠绕在我的腰上,脑袋懒洋洋地搁在我的肩膀。两个人的身体紧贴着,松泽口袋里的金属件硌得我后背发痛,喷在耳垂的温暖气息也很惹人分心,但至少不用再面对被人抵着肩膀哭泣的尴尬局面,我心里居然升起了些微的庆幸。 “来的时候。”松泽忽然开口。 “嗯?” “流眼泪了,抱歉,”松泽戳了戳我的肩膀,“在这里留下了泪痕。” “啊……没关系。” “我会出干洗费的。” “不是那件事,”我侧头瞥了他一眼,又赶紧把视线放回道路上,绞尽脑汁试图给出合适的安慰,“没关系的,深夜的想法和行动本来就跟白天不一样。毕竟是百鬼夜行的时间啊,有一些奇怪的举动都是可以谅解的。比如说,嗯,比如说——” “咕噜咕噜——” 卡壳了半晌,我正在竭力思索合适的例子时,阒静的街道忽然响起了奇怪的声音。 “比如说?”松泽问道。 “比如说——” “咕噜咕噜——” 声音的来源更加清晰了,好像近在身边——准确来讲,近在我的腹腔内部,靠近胃袋的的某一处。 “……比如说,深更半夜的时候,人会更容易饿。” 我自暴自弃地答道。 松泽在后座笑得前俯后仰,自行车因为受力不均衡在道路上划出超危险的S字。我用尽全力也握不紧车把,不由得惊叫道:“快停下啊啊啊啊——” 话未落音,不受掌控的车把已经扭转了180°,脚踏车以极其别扭的姿态倒下来,两人摔成一团,我被卡在车座与松泽之间动弹不得。松泽比较走运,有我做垫背所以毫发无伤,竟然还毫无感恩之心地趴在我身上闷声笑了好久才舍得爬起来。 笑点奇低的松泽简直是危险到可怕的不稳定因素,为了避免车祸,我单方面地决定了推车行进。 “不知道哪里那么好笑,”我瞥了松泽一眼,“没有买肉包就匆忙被抓壮丁骑了好久的自行车,当然会饿吧。” “我的错,”说着一点诚意也没有的道歉,松泽侧头看了我一眼。或许是我的错觉吧,那视线仿佛带着评估的意味,我不自在地握紧了车把。 很快,松泽收回了目光,若无其事道,“既然如此,就请你吃宵夜吧。” 与我的想象不一样,松泽这次没有直接去便利店请客,反而把我带回了家。 松泽就住在雨夜那天的合租公寓里,是二层边缘分隔开的1K,经过玄关的厨房就来到了兼任卧室、客厅和餐厅的狭小和室。 室内东西不太多。正中的暖桌看起来整洁又清爽,阳台摆着几盆认不出来的盆栽,玻璃推窗内侧的瓷盆里装着零散的小鱼干。角落里是小型工作台,其上摆满了不知名的电子学元件和电工胶布之类的工具,像是无线电爱好者的那种。工作台靠近墙边的位置有一个画着戒烟骷髅头的玻璃烟灰缸。 地板光可鉴人,踩过沙土的袜子在其上留下了不雅的痕迹。我按照松泽的指示,将沾了泥土的袜子和西服外套脱掉并扔进了洗衣篮。松泽从壁橱里翻出来了一个坐垫扔给我,自己绕到了玄关处的料理台,听动静好像是在冰箱里翻找。 我无所事事地徘徊了一会儿,最后决定把坐垫拖到靠近门口的位置,盘腿坐好,随口跟松泽搭讪道:“怎么说呢……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你还想象过我的房间吗?简直是跟踪癖的心理啊。”松泽戏谑的声音伴随着油锅的滋滋声传来。 “喂……”虚弱地抱怨了一句,我盯着玻璃推窗里松泽的倒影,低声道,“你就没有想象过我吗?” 一阵沉默。 “想过。”松泽说。他端着一张塑料餐盘走过来,放在房间中央的暖桌上。餐盘里是一盒速食煎饺、一小碟沙拉和两罐啤酒。 偏长的额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松泽拿尾指拨开了:“可是想象不到。肉包和野菜汁——我在国中时代都没认识过这样健康饮食的男生。” “……哦。” 我短促地应了一声。健康的生活习惯并不是什么值得羞耻的事情,被松泽以这样略带好奇的轻松口吻讲出来,我却忽然一阵羞窘,只好把头埋进煎饺里,试图让胃袋取缔大脑的功能。 “想过”……吗…… 速食煎饺尝起来油腻腻的,我吃到一半就饱了,本想礼节性地把剩下的煎饺也塞进肚子里再去道谢,却听到了一声嗤笑。松泽托腮看着我,琥珀色的瞳孔微微眯起,像一只懒散的大猫。 说到猫……我把视线转向玻璃推窗边的瓷盆与小鱼干:“那个,猫吃的吗?” “我吃的。” 说着,松泽又笑了起来。不是歇斯底里的大笑,他微微眯起眼,唇角扬成柔软的弧度,就着盘腿坐在暖桌边的姿势,上半身向着推窗趴下去,好像舞剧里表现角色死亡的戏剧性姿势。他探出两根手指,拈起来一条鱼干放进了嘴里,随即露出了浮夸的陶醉表情。我盯着那两瓣开阖的嘴唇,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了深海。 “奇怪的食癖。” 我低声说着,仰头灌下了一口啤酒。松泽歪歪斜斜地窝在靠垫椅里晃荡着他那罐酒,没有说话。他又在以那种评估的视线打量我,眼神里有许多难辨的情感。救护车在不远处鸣笛驶过,暖桌的电流声轻微而不容置疑地彰显着存在感。 我被烘得暖融融的。啤酒、疲劳、还有暖桌,其中必有一者以卑鄙的方式夺去了我的清醒,在昏昏欲睡的时候,我听到了松泽的声音:“青弦君。” “……嗯。” “留宿吧。” “……哎?” 第3章 闹钟响起时还不到六点,比平时早四十分钟。我摁掉了振动的手机,借着推拉窗漏进来的街灯望向松泽。他像个蚕蛹似的拱在被子里,面朝墙壁侧卧着,半张脸埋在窗帘的阴影里,没有醒来的迹象。 我轻手轻脚地越过他的蚕蛹,走向了玄关。 今天仍然是工作日,昨夜任性留宿松泽家的后果就是今天要早起回家换掉衬衫才能去上班。还好喝得不多没有宿醉,不然广告部的前辈那边根本糊弄不过去。 ——踩着脚踏车奋力向地铁站驶去的时候,我在心中念叨着这些琐事,居然感受到了久违的伤感。 仍旧是写策划案、挨训、重做的简单循环。入职半年多的我仿佛毫无进步,与被遴选进广告部的同期一起汲汲营营地工作、庸庸碌碌地挨训。 据说开发部门的同期已经有升任研发小组组长的优秀人选。 茶水间的消息总是很灵通,闲聊的几个人都是没有在大学期间更多地学习专门的技能知识、在培训中被划分到了广告部或者业务部这样严重排资论辈的部门的同事。大家一方面咋舌于这样夸张的升迁速度,另一方面,也觉得那种不稳定的人事结构很容易带来太大压力,话语中都有对开发部同事的怜悯。 或许是起床的方式不对,我一整天都有些心神不宁,连这样的聊天也没能全神参与,心里总是惦念着昨夜的奇遇,半心半意地附和着,直到听见小川很有针对性的问话时才愕然回神。 “是昨夜太辛苦了吧?毕竟广木君是不肯出去喝酒、宁愿留在公司加班用功的拼命类型啊……结果今天也还是在挨训,真遗憾。” “不,只是工作没完成而已……” 不擅长回击口头争执,我终于组织好答复的话语、皱着眉头看向小川的时候,却发现他已经移开了目光,若无其事地跟身边的同事聊起天来。 小川跟我同组,一直都在似有若无地针对我,大概是想排挤掉我去争取本组前辈的好感、早日被推荐晋升吧。一开始我也尝试着与他角力、还参阅过许多职场应对的书籍,后来却渐渐对这种钻营丧失了兴趣,甚至觉得荒诞。 就像卡夫卡的小说——硕大甲虫爬在组长的手臂上献媚,啤酒杯里有摩挲手脚的苍蝇在惬意地泡冰泉,而生活仍在孜孜继续,所有人习以为常。 我不想做那种事。 就算被排挤、独自留在公司连续加班也无所谓,我不想成为小川那样的人。 ——暂时而言,我还能保有这样的本心,尽管那颗心也在承受着生活的压迫,日益沮丧。 尽力忽略掉了小川的挑衅,整日的工作还是心神不宁。前辈因为出差的关系下午没有出现,我终于按时下班了一回,搭乘晚高峰而不是末班车的地铁,难得地见到了大田区的夕阳。 沐浴在晚霞中,我惬意地走到自行车停车场时,终于意识到了这一整天困扰我的问题所在——脚踏车的钥匙不见了。 一直放在西装外套口袋的钥匙,在昨晚地铁站通勤时使用之后就再没有用武之地:不论是在多摩川还是在松泽家,停放的时候我都没有锁车;直到今早通勤路上直接骑到了地铁站附近停车场,也是锁好就走掉了,完全没有确认过钥匙的事情。 事情至此,停车场管理员已经频频在看我了。没有钥匙我根本没办法开锁;因为是高中时代的旧车,自行车登记证一直放在老家,也不能立即拿来作为凭据。我郁闷地叹了口气,决定步行回家。 四公里的路程不算太长,偶尔走一次也算是别有意趣。我踩着沉入楼宇深处的夕阳,漫步在寻常却非常规的人生路上,很快想明白了钥匙的所在——松泽家洗衣篮的缝隙。沾了泥土的西服被扔进洗衣篮的时候,已经对我感到厌倦的钥匙毅然决然地抛弃了主人,选择更有趣的、松泽那样的人生—— 不,我想太多了。 回到便利店的时间尚早,松泽还没出现。在蹲守咖啡馆等待松泽和直接上门去松泽家询问这两个选项间权衡良久,我按捺下心头的忐忑,选择了后者。 想见松泽……而他,或许也想见我。 是相当自恋的想法,我却宁愿相信这就是事实——话说回来,人生落魄如我,若是没有一些自恋的特质,恐怕也很难继续生存吧。 我居住的团地已经是偏远到无法被称为东京的地段了,松泽家所在的地段则比我家更荒凉。之前两次深夜过去都几乎没有看到照明的灯光不说,现在是晚上七点多,理应万家灯火的时间,街上也一个行人都没有,松泽所居住的合租公寓只亮着他房间那一盏灯。 我按响了门铃。 先是制式的闹铃音乐,然后门内传来了脚步声。松泽从门缝里确认了我的身份之后才摘下门后的挂锁,真是相当谨慎的作风。 主动登门的我笨拙又局促,忘了在第一时间道明钥匙的事情,就这样茫然地与松泽对视了片刻,还没能组织出问候的语言时,松泽忽然笑了起来,将我让进了房间。 松泽没有询问我的来意,直接示意我进屋换鞋。我把在便利店买来作为礼物的“每天好心情”咖啡杯放在了小鱼干瓷盆的旁边,抬眼见松泽还在玄关处的厨房,这才意识到他在做晚餐。 “抱歉,在这个时间打搅——” “没关系。” 松泽打断道。玄关处传来一阵食物的香气,又被锅盖合拢的声音所隔断。我听到厨房叮叮咚咚的声响,在暖桌边坐卧不宁地扭了一会儿,意识到反正我也帮不上忙,这才静心打量起周围。 昨天的被褥已经尽数收起来了,连工作台也清理得很干净,那一大堆不知名的电子元器件不知所踪,只有角落里的骷髅头烟灰缸待在原位。记得早晨离开时,那玻璃缸还是空的,现在来看,烟灰已经铺满了器皿底部。 ……一整天都待在家抽烟吗? 我的视线转移到暖桌上。连茶具都没有的桌面上,唯独放着一副耳机和一只像是随身听的电子产品,其下扣着一本笔记。都是昨天没有见到的东西,看来松泽的生活习惯虽然不太健康,却很有条理,这些琐碎的物件即日就会处理掉。 我盯着桌面发呆了片刻,听到了救护车的鸣响。说起来,昨天似乎也听到过……明明是荒凉到汽车都很少经过的街区,救护车的出现频率却意外地高。我再度把坐垫搬到玄关附近,借此同松泽攀谈起来。 “啊,因为附近生活的都是老人,”松泽随口道,眼睛仍然盯着锅里沸腾的咖喱,“这里是上个世纪东京最受欢迎的‘睡城’之一,许多没有成家的工作者都住在这边,到老了也在这里凭着养老金生活。作息习惯不一样,很容易被认为是没人住的地方,其实居民并不少。” “老人聚居区啊……” “救护车来得很频繁,不过能惊动救护车的就已经是幸运儿了,”松泽漠然道,“这里孤独死的发生率高得吓人,所以房源全部特殊处理,租金非常便宜。” 这个话题让我背脊发寒。 孤独死,指的是独居者悄无声息地死去的情况。想象一下,某人悄无声息地死去,尸体在房子里孤独地腐烂,一个月、两个月、甚至更久,直到邻居因为臭味而开始抱怨。将死未死之时求助无门,死去之后也并没有人关心,信箱里塞满了有电视费的催缴单和广告杂志。 是极其寂寞的死法。 毕竟是作为群居动物的人类一员,我也一直保留着对孤独的恐惧。老实讲,我甚至怀疑周围很多人结婚生子就只是为了避免孤独死而已。 然而松泽似乎并没有这种念头。就算说着这么可怕的话题,独居的他也未曾流露过愁苦的表情,是因为有伴侣或家人的存在、不再畏惧无缘社会的侵袭么…… “有女朋友吗?” 唐突的问句就这样逸出了齿间。隔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我正要慌慌张张弥补的时候,松泽已经坦然地回答了:“没有。”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不需要。” 奇怪的说法。 我的思绪只在这句话上停留了半秒。松泽的咖喱已经煮好,我赶紧按照他的指示盛好了米饭,两人份的牛肉咖喱饭味美香浓,只是气味就勾得我心动不已。一直以来都是在公司吃便利店便当的我,已经很久没有品尝过这种寻常又诱人的饭菜了。 互相盯梢整整五个月也只有过两句连日常都算不上的对话,却在昨夜短暂的相处里发展出了熟悉到可以聊天打趣甚至蹭饭的关系,人类的缘分,还真是奇怪。 饭后松泽径直去洗澡了,我作为客人也被毫不客气地交付了洗碗的任务,好在还有慰劳的饮品。这次松泽没有拿出啤酒,两个人就着姜汁汽水有一茬没一茬地聊着天。松泽半长不短的头发湿漉漉地垂下来遮住眼睛。暖色的顶灯下,泛着水汽的发丝间有奇异的光泽流转,我时常被那光泽吸引去视线,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透那吸引力的来源。 一开始还是有来有往的交流,或许要怪我走神,不知不觉间松泽已经沉默下来,两人份的对话变成了我的独角戏。按部就班的职场生活实在是乏善可陈,竭力维持谈话气氛的努力中,我差不多把整个月的工作计划表都给背了一遍,正想着松泽再不说话的话就赶紧要回钥匙告辞的时候—— 被松泽轻薄地触碰了嘴唇。 “找我就是为了这个吧?”松泽推开了暖桌,以猎豹一般优雅又不容反抗的力度把还处于震惊中、丧失行动力的我整个扑倒在地上,嘴唇衔着我的耳垂,低声道,“败给你了。作为……让你上一次也无所谓。” 说着完全无法理解的话语,松泽以手肘支撑起上半身,解开了浴袍的腰带。原本就松松垮垮拢在身上的浴袍更加散漫地松开了,露出其下漂亮的肌肉线条。冰凉的水珠沿着松泽的头发滑落他肩膀,溅落在我脖子上。 砰—— 是松泽被我掀开、手臂砸在玻璃推窗上的声响。 我维持着手肘顶开松泽的动作猛地坐在起来,剧烈地喘息着,心跳根本平复不下来,动脉里血液湍急流动就好像沉闷的地震。 有那么一会儿,谁都没说话,房间里只有我的喘息声。松泽垂着头倒在推窗边,沉寂宛如一具尸体。 我甚至不敢看他。 “……疼。” 松泽说。他的声音很低,听不出情绪。 我听若未闻,拒绝将视线转向他。 我能想象他现在的样子。那件碍事的浴袍或许已经滑落到腰部附近,被砸到推窗上的右臂显露无遗,泛红的伤痕正逐渐发酵成紫色——肯定很疼,可我根本不敢看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道歉吗?先发起性骚扰的是他,尽管我—— “……你勃起了。” 松泽又说。这次声音更清晰了一些。 ——尽管我勃起了。西装裤下硬邦邦的一大坨,不是视障者都能看到。 就因为松泽一个、一个甚至还算不上吻的触碰。 羞耻与愤怒淹没了胸口、水位还在不断上升,我停止了喘息,连呼吸也一道屏住了。如果可以,我不止不想看他,也不想听见他的声音。就干脆利落地消失在彼此的世界里,再好不过。我不想看他,不想听见他说话,不想—— “……继续吗?” 温热的人体从背后靠近。 因为屏息而逐渐开始颤动的肌肉再也无法忍耐,在那条绳索般缠绵又有力的胳膊触碰到我的脸颊的一瞬间,我反身凶狠地将松泽压在身下,全无章法地啃噬着他的脖颈。 浴衣不知被甩落到哪个角落,我尽心竭力地挑逗着松泽的情欲,誓要报复他对我做出的一切。松泽浪荡得不可思议,毫无顾忌逸出喉咙的低哑呻吟太过煽情,湿漉漉的额发遮住了眼帘,紧闭着的睫毛颤抖着如同被大雨打湿的蝴蝶。 隔着衬衫与西裤的接触就像凌迟,我能感知松泽的手指在我下体的动作,却丝毫不觉得快乐。我腾出左手手肘将松泽的双手压在越过头顶的位置,趁着这个空档沿他肋下一直撕咬到腰间,留下一长串狼狈得骇人的吻痕。松泽的身体在我身下扭动着试图跟上我的节奏,却反复地被加重的啃咬与下体的挑逗打断。 松泽没有反抗。他越是驯服,我越是焦躁,动作也愈发暴力起来。 我先是拿膝盖大力地抵住他的性器磨蹭,在他终于痛到忍不住挣开我的时刻,用手攥住他早已勃起的那里,以指腹摩擦着,力度接近凌虐,在他抽搐着要射精时狠心堵住发泄的通道,看他一次次被我送上高潮又迟迟不得解脱的扭曲神情。 情欲与愤怒像是桑拿室的蒸汽步步紧逼。我以最粗暴的方式对待松泽的身体。相较于做爱,这样的纠缠更接近一场决斗,或者说是单方面的凌辱。 开什么玩笑……这样荒谬的人生、荒谬的相遇、荒谬的性爱—— “啊——呃……” 松泽在我身下发出呜咽般的揪心呻吟,腰身一挺,在我的刻意刺激之下,就那样疼痛并畅快地发泄在我手掌里。那双琥珀色的眼瞳彻底失焦,手臂在高潮后也依然软绵绵地缠在我的脖颈上,后颈想必已经留下了被抓破的痕迹。 我跪坐在松泽身上,扯开他的手臂,冷淡地看他从高潮的巅峰缓慢而不可逆转地跌落人间。 “……真意外啊。” 松泽说。他的声音沙哑又缠绵,跟平时的语调截然不同。 松泽以手指拨开乱糟糟堆在额间的头发,泛着潮红的双目直视着我。明明是仰躺在我身下、绝对弱势的姿势,他本人却似乎安之若素,并不介怀。相较之下,他的重点放在了奇怪的地方。 松泽低声笑起来:“青弦君,你在惩罚自己吗?” “……” 在刚刚的纠缠里勃起得愈发坚挺的性器让我完全没有立场否认松泽的指控,可我当然也不会就这么给出肯定的答复。 我沉默地瞪着他,试图把情绪压缩在眼神里、用视线诛灭身下这个不负责任的家伙。厌恶、憎恨、恶心——各式负面情感在我身体里冲刷,谴责松泽的暴躁话语一句句滋生在沉甸甸的胃袋、又在被自己尚且存活的良心阻拦在了胸腔里,我憋得呼吸都粗重了。 不是松泽的错……或者说,他才是遍体鳞伤的那一个。 瞪视松泽良久,我呼出一口浊气,起身坐在他身边,低声道:“抱歉。” “嗯?” “对不起……我在迁怒。” “迁怒啊。”松泽像是满足于这个我自己都不太理解的答案,视线也从我身上移开了。过了片刻,他忽然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 明面上的理由当然是松泽的性骚扰,但事实如何,扪心自问,答案并不这么简单。松泽的挑逗没有激怒我;恰恰相反,我为了他那个清淡到无法称之为吻的接触勃起了,情欲好像被戳破的水球一样无法控制。 我根本不是对松泽生气,我在气我自己……因为自己的勃起感到羞恼与恐惧,甚至到了诉诸暴力的程度。 在想通的瞬间,四肢百骸的触感重新涌进意识里。 不论是与成年男性搏斗的快感与酸痛,还是忽起忽落的荷尔蒙水平,都属于我平时绝不会拥有的体验。我按住心脏的部位,都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刚刚的自己。异常……是绝对的异常,又因为松泽的存在而显得顺理成章。 松泽润一。 这个人才是一切异常的根源。以高傲性感的姿态引诱了我,又在刚才的暴力性爱中展示出了全然的浪荡与驯服。真是个肆意妄为之人……包括刚刚的对话也是,松泽的循循善诱根本不是在期待答案,那句追问只是个友情提示而已。 下意识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我低头瞥见手掌里干涸的精液,又侧头看一眼身边坦荡暴露出任人宰割的脆弱姿态、仍然散发着出致命吸引力的男人,喃喃道:“松泽……像梅菲斯特一样。” 松泽懒洋洋道:“是反派啊。” “不……对于浮士德来说,梅菲斯特并不是反派。” 我注视着松泽赤裸的身体。 失去翅膀的恶魔被凡人折磨得浑身都是淤痕,青紫与红肿堆叠在漂亮的精瘦身躯上,简直人间惨剧。有些还好说是吻痕,有些根本是我为了压制松泽的反抗所刻意制造的内伤。我不常打架,下手也没有轻重,或许—— “疼吗?” “很疼,”松泽闭上眼,轻声说,“疼得要命,你再失控下去,我会疼到反抗并且杀死你。” “……抱歉。” 这种道歉连我自己都觉得廉价。 松泽没说话。他的手臂上,与玻璃碰撞的部位还肿胀着,擦破了皮肤、渗出血的部位已经凝固,紫黑的痕迹触目惊心。怀着莫名的歉疚与怜惜,我俯身吻上了那里的血迹。松泽闭着眼,就那样躺在地上,任我从手臂吻到胸口,又从胸口吻到小腹。 在我试图把他的性器纳入口中的时候,松泽以手指按住了我的嘴唇:“没关系,不需要。” “我——” “不需要。”松泽重申。他望着我的视线非常奇妙,琥珀色眼瞳里流露出的情感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真的想做也就算了,只是道歉的话,我不需要。” “真的要做的话……”被那种视线所触动,我讲出了自己都没想到的台词,“是用哪里呢?” 心满意足地,我看到了松泽惊愕的神情。 第4章 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性爱,对我来说是第一次。松泽的身体热情温暖,沉醉在情欲里的甜蜜表情比单纯的痛苦忍耐更为诱人。喘息与吟哦间的性爱教学旖旎又亲密,我竭尽全力地温柔对待他,想多看一会儿他完全失去平日的距离感、毫无遮掩地展示出快乐与索求的样子。 做完的时候,两个人都变成了从多摩川里打捞出来的水鬼。松泽好像很讨厌一身汗黏糊糊的感觉,情欲平复下来之后就独自去洗澡了。我被遗弃在硬邦邦的地板上,思考着好像从平原来到喜马拉雅山脉一样、骤然变化的性向与人生。 循规蹈矩二十三年,初尝禁果,居然是跟男人一起。虽然戴了套,却也同时交换了许多带着血腥味、长达数分钟的亲吻——这样说吧,如果松泽此前不幸感染过艾滋,我想必很快就会被查出携带病毒。 宁肯向昨天才认识的、砒霜般的不稳定的男人祈求荫蔽,索多玛的同性爱也没有关系,只要让我片刻远离人世攀上云端就好…… 广木青弦,你的人生,到底破碎成什么样了啊。 ——不,都是松泽的错。那张脸上性感的神情简直是犯罪,彼时还是处男的我无法抗拒诱惑,意志力土崩瓦解也在所难免。 心底响起了这样微弱的反驳,不用分析都知道来源是拒绝承认失败的懦夫心理,可惜从暴力状态与情欲沼泽中恢复理智的我,已经错过了能把一切都怪罪到松泽的引诱上的状态。不论如何回忆,走到插入那一步都是我在主导,甚至还主动向作为承受方的松泽请教了男性间的做爱方法。 ……话说回来,我是出于这样糟糕的想法拥抱了松泽,松泽那边又是什么情况啊?被粗暴对待的时候也没有认真反抗过,几乎是予给予求地接纳了我的愤怒与情欲……就算是偏好同性,容忍度未免也太高了吧。 直到松泽洗完澡回到和室,我也没能得出结论。 浴袍已经在暴力与性爱之中被弄脏了,松泽选择了全裸出场。洗去了斑驳的精液和血迹之后,松泽身体上我留下的伤痕更加显眼了,好像典雅的艺术石雕上顽童留下的刺眼涂鸦。我顶着尴尬的气氛询问了药箱的位置,催促他换上睡衣,开始着手帮松泽处理伤口。 毕竟在大学里接受过医护志愿培训,我对自己的消毒包扎手法还是颇有信心的,松泽却全程以奇怪的眼神注视着我。 “……有哪里不对吗?” 被那种眼神刺得浑身难受,我忍不住打破了沉默。 “……青弦君,”松泽微微眯起眼,再度以我已经开始熟悉的那种评估的视线打量着我,半晌,不答反问道,“并不是gay吧?” …… 无法回答的问题。我正在思考如何说明更加合适,松泽已经把我的沉默当做默认,以肯定的语气继续推断道:“之前也没有跟男性做爱的经验。” “……对。” 跟女性的经验也没有。 松泽翘起嘴唇,像是在为自己的正确推测而得意,眼睛里却并未沾染笑意。他以一种纯然的疑惑语气向我发问:“既然不是gay,青弦君为什么特地来接近我?” 两个分句的因果逻辑简单明了,其实质内容却完全超出我的认知。我惊讶到说不出话来,甚至暂停了手头勤勉的包扎工作。 松泽他……他以为我替他打伞、载他看海、跟他回家——他以为我做这些都是为了跟他上床吗? 还有…… 只是做到这些,就可以让他心甘情愿地献出身体、甚至被无理地暴力对待也没关系吗? 松泽润一,这个人简直—— “我没有,”焦急之下握紧了松泽的手腕,我拿出了就职面试般笨拙而认真的语调,宣告道,“我不是——不是为了跟你上床。” 不是因为欲望、不是把你当成性爱的附属攻略对象,我所献出的那些微不足道的陪伴与耐心只是为了松泽润一这个人本身,是出于我个人的寂寞与松泽的人格魅力,不带有任何其他的目的—— 我试图将这样的意念传达给松泽、想让他放松一些。 “是吗,”松泽的回应非常平静,那双琥珀色的眼瞳望向我,“那么,青弦君今天来我家,只是为了找我聊天?” 被松泽提醒,在将钥匙的事抛诸脑后超过两个小时的现下,我终于想起了自己的来意,以最快的语速急促陈叙道:“钥匙、我来拿回我的脚踏车钥匙。昨天去多摩川的路上装进了西装外套口袋,后来外套扔在了松泽家的洗衣篮,钥匙大概、不,钥匙一定还在洗衣篮里。” ——这是我能够拿来说服松泽相信我的最好的证据。 洗衣篮就翻倒在我脚边不远处,大概是之前被松泽或者我踢到了,而那时沉浸于探索松泽性感身体的我根本没有注意。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揭开了倒扣的塑料篮,果然看到了卡在不起眼处的脚踏车钥匙。 “……所以说,你只是来找我拿钥匙的?” 松泽一直沉默地看着我的动作,直到我捡起钥匙欣喜地出示给他,才问出了这样的一句话。他把下颌架在交叉的十指上,声音听起来似乎没什么变化,距离感、还有随之而来的隐蔽的违和感,却更加浓烈了。 是说开了误会,交流应该更加顺畅,松泽给予我的感觉却完全相反,仿佛我答一个“是”字,他就会退到看不见的角落。 “本来……是的。” 直觉令我选择了暧昧的回答。 我坐回松泽身前,半是强硬半是恳求地握住他的右手,平放在膝盖上,继续未竟的包扎工作。用身体接触来抵消距离感肯定不是最好的选择,然而,以我此刻被震惊和情欲接二连三洗礼过的精神状态,实在想不到更合适的办法。 松泽被我碰触的手臂略不自在地一动,又很快沉寂下来。他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在我被看得浑身不自在、以为接下来的时间都要在尴尬的沉默中度过的时候,松泽忽然开口道:“挺温柔的嘛。” 我诧异地抬眼看他。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直视着我,眼睛里含着似有若无的讥诮与笑意。简单的一句话就像道轨的扳手一样,将原本波诡云谲的气氛导向了更加柔和的方向。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紧张蜷起的脚趾,此刻才逐渐松开了。 被那样的气氛鼓舞,我给出了相当轻率的答复:“是说做爱风格吗?” ……说完就开始后悔。 好在松泽似乎并没有感到被冒犯。他垂下眼帘,盯着我的手指,勾起了嘴角:“青弦君。” “哎?” “技术不够,还谈不上风格。” “……” 处理好明显的伤痕之后,我回忆着救护培训的步骤,从急救箱里翻出电子体温计递给了松泽测舌温。本来只是教条主义的刻板习惯,接回体温计时,我却被其上的读数吓了一大跳:“喂、松泽,你在发烧啊。” 难怪刚才松泽的反应总是慢半拍。 我试图劝松泽吃些退烧药,不过想也知道松泽这不肯走寻常路的男人不会乖乖答应。38.5°,这个体温在我看来已经是令人警惕的温度,松泽却浑然不在乎似的挥了挥手:“我麾下的免疫系统正在同病原体顽强战斗,不要随便打搅这场荣耀之战。” 全然的胡说八道,却因为过于荒谬而不知该从何处反驳。我只好越俎代庖地行动起来,先收起暖桌、把壁橱里的被褥拖出来铺平整,再把完全没自觉的病人塞进被子里,最后调暗了灯光,去研究急救箱里的药物。 松泽家的急救箱是药店整只贩卖的家庭装,药品也很常规,我很快就找到对症的退烧药,可惜剂量说明写得实在太暧昧,没办法给出清晰的判断。我回头看向松泽,想问问他自己的意见,却意外地发现他已经再次把被子卷成蚕蛹,面朝墙壁蜷缩着,眼睛也闭上了。 ……真正见到之前,根本无法想象那个MIB似的男人会习惯这种睡姿,好像没有安全感的婴幼儿一样。 我左右环顾一圈,把药盒和水放在了角落的工作台上,又将急救箱和洗衣篮放回原处,直到房间被收拾得仿佛没有发生过任何暴力事件,才终于松懈下来,靠着壁橱开始思考接下来的行动。 其实此刻我就该起身离开了。 有这样糟糕的一夜关系之后,松泽与我大概再也不会见面了。秉持着不给别人添麻烦的原则,我应该做出正确的姿态,首先转战别的便利店、将那间净土似的家庭咖啡馆留给松泽,然后意外交汇的铁道和公路会回到必然的轨道上,各奔东西。 那个人,名字是松泽润一,同性恋,独居,疑似无业,性格浪漫到不合常理,生活习惯却很整洁,擅长做咖喱牛肉饭,琥珀色的眼瞳和食癖都很像猫,敏感部位是腰窝和身体内部的…… 就在这里告一段落吧,历时五个月的陌生人观察实验。下定这样的决心之后,我或许也能够有勇气面对过去的心意。钥匙什么的都是借口,从一开始的注意,到今晚的做爱,归根到底原因只是我太寂寞,对同样寂寞的松泽产生了同理心,又进化成了好感,如此而已。 缓缓呼出一直淤塞在胸口的浊气,我望向松泽的睡颜,考虑着告别的必要性。按照松泽的性格,或许不告而别是更加浪漫、更加符合他心意的方式。如此思考着的我,将视线最后一次转向松泽的方向,却意外地察觉了微妙的违和感。 ……喂…… ……不是吧…… 怀着侥幸心理,我跪在松泽脑袋旁边,将体温计塞进他舌下。松泽双眼紧闭,脸颊泛着不合时宜的潮红,就算被我摆弄着脑袋和嘴唇折腾了半天也没有清醒过来。电子体温计自鸣的时候,我心中不祥的预感愈发深重了。 名为松泽润一的男人摘取了广木青弦——也就是我——迄今为止二十三年的人生中相当数量的第一次桂冠。譬如说,第一次翻越护栏、第一次留宿亲人之外的住所、第一次使用暴力、第一次性体验…… 以及刚刚新添的两项:第一次叫救护车,和第一次医院急诊。 第5章 松泽的病情并不严重,本身只是普通的炎症,因为最近疲劳过度、身体状况很差才发展成39°的高烧。在做过一系列检查和针剂注射之后,急诊医师建议回家观察。松泽在问诊时勉强清醒了不到三十分钟就重新陷入了说不清是昏睡还是昏迷的状态,我只好搂着他坐在大厅里,默默等候着预约的出租车。 “……青弦君。” “啊。” “救命之恩,谢谢。” 这是松泽清醒期间,我们全部的对话。他甚至没有告知我他的My Num号。要不是之前焦虑等待救护车到来的时候我意外找到了松泽藏在枕头下的保险证,恐怕根本没办法被医院收治。松泽这个人,对性命大事未免太掉以轻心了吧。 保险证上说松泽今年三十岁。到了这个年纪还能将常识置之度外,或许该算作另一种意义上的了不起。我把手指移动到松泽的脸颊上,那里的温度温度在注射针剂之后降低了些许,不再像来时那样灼热,散发着一种来自生命本身的温暖。 准备好的决绝告别因为松泽这一场病而无限延期了,我和松泽的关系陷入了一种微妙的状态。具体而言…… 是床伴。 从急诊返回松泽家之后,我忧心他会再次发热,一直强撑着不敢睡,直到凌晨才合眼小憩了片刻;被鱼肚白的晨光所惊醒的时候,我发现此前帮松泽掖好的蚕茧式被褥已经被剥开,穿着睡衣的男人坐在推拉窗边,指间夹着一支燃烧过半的烟,表情漠然。 被那样的冷淡所震慑,我一时没能出声,还是松泽先发现我醒来的事情。 “哟。” 很平常地打了招呼,松泽将那支烟上积了将近一寸的烟灰掸落在身边的骷髅头玻璃缸,又重新夹回指间。 “……烟,”仍然处在困倦状态中的我,花了一些时间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生病的时候,不要吸烟啊。” 似乎意外于这样的回话,松泽以异样的目光看了我半晌,抱怨的语气听不出是真心还是玩笑:“真会操心。” 我没说话。一方面是还没完全清醒,另一方面,也是在试图以沉默施加威压——虽然我根本没期待这个战术会成功。“青弦君一看就是纯良无害的好孩子”,这种第一印象已经伴随我二十三年了。 意外的是,拙劣的威逼战术奏效了。 “没有吸烟,”沉默片刻,松泽以哄幼稚园小孩的口吻向我保证道,“这是最后一包的最后一根,以后也不会吸了。” 这个成果可比我想象过的要辉煌多了,甚至由此生出了像是被椰子打中脑袋一样的不真实感。我将信将疑地追问道:“为什么?” “你不喜欢啊。” 松泽眯缝起眼睛,懒散地笑起来。他将烟蒂摁灭在玻璃骷髅头上,然后膝行到我面前,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单手按住我后颈,交换了一个深吻。 那样的接触太过突兀,我甚至没来得及闭眼就凝固在原地,视线逡巡良久也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最后不小心看进了松泽的睡衣领口。相当数量的淤血与吻痕已经演化成暗紫色了,衬在松泽的皮肤上,是一种美人被凌虐的美,性感得不得了。 在明白了急诊医师在查体之后朝我望过来的那微妙眼神的同时,我也一不小心地……硬了。 这种状态当然没能瞒过压在我身上献吻的男人。松泽提早结束了亲吻,面容上展露着了然于心的笑容:“啊,真抱歉。”他将双手搂在我腰上,低头以嘴唇触碰了那鼓囊囊的西裤胯间,随即绝情地推开我,整个人蜷回了蚕茧里:“下次吧,青弦君——不要失约啊。” 就这样,在梅菲斯特的蛊惑下,浮士德博士彻底陷入了黑糖般秾丽又香甜的同性关系里。 人类对于恶魔的好奇是无法抑制的。在依约发生了第二次性关系之后的贤者时间里,我半是强硬半是恳求地挤进了松泽的蚕茧,展开了一场灵魂的拷问。 “松泽,是心理医生吗?还是侦探?” “嗯?” 松泽明显不习惯跟人拥被而眠,一直在翻来覆去试图把被子滚回身体上。我厚着脸皮假装没发现他的小动作。 “看人很准……而且带动气氛的能力也是一流。” 脱离了欲望的深渊后的我,以冷静的思考得出了如上结论。尽管掌握动手和……插入的主动权的是我,实际上二人关系里的一切都是被松泽引导着发展至此的。 “松泽一定是精英型的人物。” “不,是亟待拯救的失败者哦。”琥珀色的眼睛微微眯起,松泽给出了这样暧昧的答复。 ……完全没有可信度。 不论是娴熟的性技巧、帅气脸蛋和性感肉体、或者还我医药费时无意间透露出的银行卡里将近八位数的存款……如果松泽是社会的失败者的话,我大概就是泥沟里的蛆虫吧。 其实我还有几处无法释怀的疑惑:既然有足够的存款,松泽为什么要住在这种地方?救护车、孤独死、老人聚居区……听起来完全是被时代抛弃在身后的失落之地。与之相比,我住的公寓虽然只是相隔一个街区,相比之下都算得上朝气蓬勃。 实话说吧,松泽完全有能力去住都心、找个比我优秀一百倍的正式男朋友、或者十来个性能力超强的炮友。他可以拥有比现在高得多的生活质量——不,应该说,他或许就是从那种云端的生活里跌落到现在。 譬如那个被日常使用着、一直被我当作普通工业产品的骷髅头烟灰缸。在发现骷髅头下方的奢侈品牌商标以及限量编号之后,我再也没办法坦然地把它和我送来的那个“每天好心情”的便利店咖啡杯摆在一起了;另外,那些“隐约透露出潮流感”的宽松针织衫们,也的确就是来自那些引领潮流的品牌。 松泽本人对这些全然不在乎,从来不嫌弃500日元免费续杯的廉价咖啡口感,超市买来的牛仔裤和大牌的T恤也可以毫不在意地混搭着穿,整天无所事事的样子,跟我完全是南北磁极般的截然不同。 兢兢业业地工作,挣一份刚好够糊口的工资,光是为了生存在东京就耗尽心力,勉强地挂在天梯上、甚至没有余力继续攀爬—— 这样的我,为什么会被松泽所看中啊。 类似的问题,说来不好意思,我其实已经问过了不少次。松泽有问必答,态度也还蛮诚恳的,大概来讲,就是说我是他的“拯救者”、“救世主”之类的、让人脸红得不得了的肉麻句子。 “这个糟糕的社会救不了我,拯救我的是你啊。” 被声情并茂地倾诉了这样的话语,我真是一点都没有被感动,反而头皮发麻了好久,看到松泽裸体就竖旗的青春期冲动也差点软掉。不过松泽本来就是个戏剧性的浪漫主义者,习惯之后,我也大致放弃了盘问的打算。 只是,我仍然微妙地感觉到焦躁,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不相信的话,两人的关系好像空中浮岛,完全没有羁绊、也丝毫没有安全感可言;可是相信的话,事情就变得更奇怪了,好像他愿意跟我这样一个没有趣味也没有技术的愣头青做爱纯粹是为了报恩一样。 ——若是事实如此,我或许能做到心安理得,可实际上我一直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帮过他。要说的话,明明是他将我从无趣的生活里拯救出来的。 身体的距离已然缩短到负值,灵魂仍如同漂浮在浩荡的宇宙之中,没有归宿、也未能找寻到彼此。我接受着松泽施与的快乐,却无法把这一切当作永续的真实。 那么,不考虑羁绊的事情,注定离开的松泽与我之间,或许正是这样一段无关未来的微妙关系吧。 第6章 新年假期的时候,我回了一趟位于四国的老家。 母亲大人一向以严厉而亲切的态度对待我,这次也不例外,听说我把脚踏车的证件忘在老家便毫不留情地将我训斥了一通,事后却亲自去阁楼帮我翻出来了那沾满灰尘的纸片。 以上当然是感人肺腑的亲子之情啦,可是在新年第一天的早晨五点就催促我起床去初诣——再怎么饱含祝福,这种事还是太挑战我的神经了。 打着呵欠在神社排队的时候,恰巧遇到了熟人。 平谷是我青梅竹马的好友。他高中毕业之后就去继承了家业,在附近的镇子上经营着一间拉面店,现在已经成家了。许完新年愿之后,我们结伴去了居酒屋。平谷一直絮絮叨叨地讲着他和妻子的事,那种神情,与其说是烦恼,其实更接近炫耀。我没忍住吐槽了几句,平谷倒是一点没觉得不好意思,相反还显得挺欣慰的:“阿青终于也懂得在意了……你这小子,高中时代根本没开窍啊。” ——是啦,我的青春期迟到了好几年,被恶魔一样的男人开窍了,陷入了一段邪恶到极点的肉体关系。健康有序的生活好像新干线一样嗖地飞驶去了远方。 不想把松泽拿出来讨论,我干脆把话题转移到了事业的方向。这本来是为了避免尴尬的举动,却意外地导向了更加尴尬的境地。挣扎在东京的我自称是失败者、说着想要回到家乡的诉苦的时候,留在家里的平谷露出了相当愤慨的神情:“‘失败者’?阿青你根本不是觉得留在这边好,只是想一边享受都市的繁华便利、一边把乡下作为安逸的退路吧。” “哪有,我可是只需要肉包和野菜汁就能生存下去的朴实类型啊。” 嘴上这么回答了,实际上我也明白平谷说得对。我并不是真的觉得留在四国有多好——若是当真如此,大学毕业之后我也不会贸然前往东京了。与其说我喜欢家乡的风土人情却不舍得为之放弃东京,不如说,我已经为了东京的繁华富饶放弃了家乡。 “退路”这个词,对平谷而言,或许颇为刺耳吧。 不知何时,我已习惯了这种对待事物的态度。心底的天平已然评估出价值、也在暗地里用行动做出了残酷的抉择,却仍然在明面上作出优柔寡断的姿态、仿佛排不出轻重缓急、只能挣扎于暧昧局面,不愿意放弃任何一条退路。 就好像犍陀多,争来无数救命的蜘蛛丝编制出了一张网,却向佛陀诉苦自己终日为蛛网所困。 怀着这样的思绪登上了回东京的新干线,回到家中,我几乎是彻夜未眠。如此严重的失眠对我来说还蛮少见的,郁闷之下,我干脆披衣而起,出门去散步了。 ——事实证明,人类的双腿比大脑更坦诚,在后者大气地决定随便走走的时候,前者已经自发地迈向了松泽家的方向。 现在是新年假最后一天的清晨时分,未至日出,天色是一种饱和度过低的灰蓝。街道上隐约有了人声,可那些都与我无关。松泽此刻必然还没睡醒,我靠在他的房门上,也不去按门铃,就这样放空思绪待了不知多久,好像骨头都要锈掉了,仍然不舍得离开。 冬季的晨风寒得透骨,青年人的热血也被吹凉。膝关节的寒冷提醒我再站下去会提前患上关节病。我刚想站起身活动一下,倚靠着的那扇门却忽然被打开了。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我抬眼去看,松泽正睡眼惺忪地探出头来。我们面面相觑,都说不好是谁的惊讶更多。 “……隔壁的老先生打内线抱怨说家门口有奇怪的人。” “……你还真是,一点戒备心都没有啊。” 这样交换了一轮无意义的感慨之后,我忽然想起了那天来这里拿钥匙时,松泽将门打开一小条缝、看到是我才摘下门链的情景。 说起来,松泽最近的睡姿,也不完全是蚕茧式了。毕竟要挤进两个人,睡前被子掖得再怎么紧密也滚出空隙来,松泽在被褥和会发热的肉体之间选择了后者,经常睡着睡着就像八爪鱼一样缠住我,害我晨勃的症状都加重了。 这些细节时常让我有一种被爱着的错觉。可是,松泽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爱上我呢?扪心自问,我若是松泽,必然会选择更加帅气多金的男朋友吧。潜意识里隐藏着身为过渡阶段床伴的自觉,我按捺下了心脏微妙的悸动,从鞋柜里把翻出了自己的拖鞋。 松泽明显还没睡醒,穿着单薄的睡衣又坐回了被褥里,半晌,慢吞吞从衣橱里拽出来一件外套披在肩膀上。我亦步亦趋跟过去,跪坐在被褥上,一时之间,竟然局促起来。 身处来过十几次的房间、面对着相拥而眠许多夜晚的男人,还会流露出青涩的不安,连脸颊都僵硬了……这似乎有些丢人。我清了清嗓子试图掩饰,不听使唤的舌头却依旧露怯、甚至念出了敬语:“贸然来访,打搅了吧?” “……这种话应该在电话里问。” “抱、抱歉。” 松泽以那种没睡醒的眼神盯了我半晌,忽然笑起来,好像冰封的河面忽然被游鱼钻破。他撑住额头,以相当深情的口吻陈述道:“我以前呐,是个很悠闲的人,可以躲在咖啡馆发呆一整天,把玩着方糖和咖啡匙,什么都不想。 “自从认识某个人,发呆的时候再也无法清空思绪,好像时光倒流十二年、变回了高中时代那个能够靠意淫就随时发情的毛头小子。哎呀呀,真是困扰得不得了,每次都下定决心不要再继续了。 “可是呢,做不到。每次见面都忍不住扑上去求欢,技巧超差也没关系,我可以一点点教。 “倒也没想到啊,这个人居然会凌晨过来找我,居然还问我打不打搅。青弦君呐,这个人,挺虚伪的吧?羊羔都踮脚走进狼窝了,哪里会被怪责没有敲门的事情呢。” …… 被这番表演噎得哑口无言,我只好把话语不经分辨地尽数当作事实、乖乖地扑过去拥抱了松泽。虽然不觉得自己有那种程度的魅力,然而,如果刚才松泽说的那些仅仅是调情的话,这个人的手段未免太高杆了。 没睡醒的松泽好像岚山游步道上堆积的枫叶,跟平时的做爱风格相比较(对,松泽的风格,我依然被他归类在“技巧不足不要谈风格”的类别里),更加松弛懒散,不掩饰自己的快感或者疲劳。 两人都没有抱着欲念提前酝酿过,这次性爱节奏自然而然变得很舒缓。做完之后,松泽懒洋洋地趴在我身上休息了一会儿,起身坐在了推拉窗边。松泽侧坐的姿势非常有型,我却咸湿得不得了,忍不住开始思考这种坐姿会不会压迫到那里,想着想着,竟然真的问出口了:“……还那么有精神啊。” “嗯?”松泽回头看我。他起先没搞懂我的意思,想明白之后就开始笑,笑得我都快羞耻到整个人埋进被子里了,才安抚道:“乖,你做得很好了。” ……好像夸赞小狗一样。 不知性爱和思考哪样耗费的时间更多,总之,等我注意的时候,时钟已经走到了上午十点。朝西南开的落地窗里既没有晚星也没有朝霞。我陪着松泽并肩在窗边坐了一会儿,疑惑道:“你在看什么?” 松泽以理所当然的口吻答道:“看人。” 从二楼的阳台往下看,是一条狭窄的单行道,两侧皆是废弃的建筑和空旷的停车场,不远处有个破旧的社区活动中心。非常平凡的街景,甚至有些荒凉,或许曾经是观察世情的好地方,此刻街道上却空空如也,只偶尔有一位蹒跚走过的老人。 那么,看人的话,松泽到底在看谁呢? “……松泽,我的观察对象只有你。” 原本只是在心底喃喃的话语,却意外发出了声音。这种真心剖白的话语好像是在吃醋一样,乍一出口我便感到了后悔,搜肠刮肚找寻着收回前言的合适借口。 在我得出合适的语句之前,松泽已经给出了反应:“想让我以后只看着你吗?” 我不知如何回答。 我当然希望松泽只看着我,然而,松泽不可能只看着我——基于这个认知,我也并未期待松泽给出任何承诺。短暂如朝露的关系就该清爽而飘忽,远离任何关于未来的讨论。松泽就好像法外之地一样,而犍陀多这可怜的家伙,再担负不起一根岌岌可危的蛛丝了。 在善于操纵人心的梅菲斯特那里,沉默当然也是一种回答。松泽没有继续追问,我抛开了心底的庆幸与失落,打起精神把话题引导到更加日常的轻松范围:“给你寄的四国特产怎么样?可以做熟食的,中午我——” “不要,”话未落音,松泽便打断了我,像是完全没注意话题的生硬转换似的,大肆嘲讽着我的厨艺,“以前暂且不论,就现在而言,我还想多活几年。” “……没那么糟糕吧,”我心虚地争辩道,“我也有擅长的料理啊……” 松泽嗤笑了一声,毫不留情地嘲笑道:“你指的是速冻煎饺和泡面吗?青弦君,你和美味联系在一起造句的话,我宁愿夸你本人美味也不想提料理。” ……根本分不清是在夸赞还是讥讽…… 松泽似乎早有此意,说到这里,便向我提出了要求:“呐,美味的青弦君,偶尔也让我上一次吧?” 脑子还停顿在料理和肉体的褒贬之争,我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松泽的意思:“现在吗?老实说……不是很想做。” 再怎么旖旎的氛围都被阳光照散了。白日宣淫这种事,老实讲,我实在习惯不来,更何况刚刚已经做过一次了。就眼下而言,除非松泽跳脱衣舞给我看,否则……非常抱歉,大概是硬不起来的。 “那就以后好了,”松泽看上去不是很在意的样子,随口应了一声,过了片刻,似是不太高兴地补充道,“不想做的话拒绝就好,没必要搪塞我。被我抱而已,就算你没有欲望也不会影响。本来就不是每个人都能获得快感的。” “不……诶?” 说到这里,我才意识到自己对男性间的性爱有误解。毕竟松泽每次都很沉醉的样子。虽然开始扩张的阶段偶尔会流露出忍耐的痛楚,但做到后面,完全是一副沉溺在快感里的坦率姿态。 ……是因为习惯了吗? 这个念头兴起之后便再也抑制不住了。我嫉妒着松泽之前的伴侣。松泽青涩的样子,我也想看呐。 正如松泽所说,我是对插入不太敏感的类型,就算他善于撩拨、我也的确被他勾起了情欲,最后的结果仍然只是半勃,还是靠松泽的手指才最终达到高潮。 在我身体上耕耘的松泽有种异乎寻常的性感,汗水沿着脖颈滴到我胸膛的时候,那种纯然的力与美简直惊心动魄。事情结束之后,我特意追问了松泽下次要不要继续这个体位。 “……你不是没什么感觉吗?” 松泽狐疑道。那双琥珀色的眼眸盯了我好久,仿佛无法接受我有快感他却没能发现似的。我没办法直言说是因为喜欢他征服我时的表情,只好撒娇似的搪塞了过去。 二十三岁的超龄撒娇攻势,对松泽似乎很有效。 第7章 新年过后,就算是步步紧逼好像法西斯一样的公司也难免懈怠下来。托这种气氛的福,加班的份额减少了些许,我也终于能从繁忙的工作中抽出时间,考虑友人间的聚餐事宜。 我是在香川县本地念的大学,同学里来东京工作的人并不太多,刨去那些只在入校季和校园祭见过的陌生面孔,满打满算,能称得上朋友的也不过一掌之数。或许日后会变得更少啊。 聚餐地点由从事信息业的高桥君决定,他就职的网络信息公司有负责餐饮娱乐业测评的部门,对方热情地推荐了一间据说很有格调的居酒屋,是大隐隐于市的类型。 收到地址之后,我才发现聚餐正是在我家附近的居酒屋,从外部看明明是平凡的店铺,离我日常的肉包野菜汁便利店也只有不到两百米的距离,收费却贵出百倍。 啊,那就是“格调”的价值吧。 之前工作繁忙的缘故,我推拒了不少次聚餐,失约的恶果就此体现出来。同是大学一路走来的好友,我竟感受到了明显的疏离,根本无法轻松地跟上他们的话题。不论是日常的琐事、某位好友的情史、还是去年收视率超高的电视节目,我全都一无所知。 高桥君一直在试图把那些故事解释给我,我很感激他的热心,但这种方式反而让我更加尴尬,还不如专心致志当壁花。正因如此,手机铃声响起的瞬间,我好像得到了解脱一般,迅速告罪离开了房间,以较平时更加雀跃的心情接通了松泽的电话。 “好想见你啊。” 懒散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我一听就笑了起来:“明明是犯烟瘾了吧。” 虽然很有魄力地给出了戒烟宣言,实际上松泽的烟瘾很大,经常忍不住抽烟的冲动。我送的那个“每天好心情”咖啡杯已经被当成了储蓄罐,松泽每次想抽烟就会随手丢一枚硬币进去,威胁我说凑满500日元就去买烟。 为了避免那种情况的发生,就算没有性爱我也会每晚送松泽回家,顺便把“每天好心情”里的硬币倒出来清空。最初的时候,我还为他买过戒烟口香糖之类的替代品,但松泽根本不肯使用那些,坚持靠意志力硬撑,那么我能做的也就剩下双手合十祈祷祝福了。 被我戳穿事实之后,松泽发出了不痛不痒的抱怨:“青弦君,真绝情啊。” “我也想见你啊,”一不小心讲出了真心话,犹豫片刻,我试探道,“在喝酒哦,要过来吗?” “不。”松泽干脆利落地拒绝了我的邀请,“跟你喝酒也就算了,不想跟陌生人搞什么社交谈话。” 不知缘由地,这种任性的句子居然让我觉得很甜蜜。我望了眼和室内聊得正欢的一群人,给出了好像偷情一样的建议:“我准备偷溜了。没有其他人,就是我和你。这样呢?” “……地址发给我。” 事情就这么说定了。 我随口找了个理由离场,等在了居酒屋门口。这间居酒屋位于我家去往松泽家的方向,离松泽的住处并不是太远,他却花了整整一个钟头才到达,我都险些以为他找到别的乐趣决定放我鸽子了。 松泽今天的打扮相当诡异。彻底掩盖住身形的黑大衣就算是标配好了;素色黑口罩、一直压到眉毛的毛呢毡帽,唯独露出的琥珀色眼瞳上还架着一副黑框眼镜,仿佛是漫画里的科学怪人。 “你……感冒了吗?” 我边问边去捉松泽的手。他好像比我这个冒着寒风等候了一个钟头的人还要冷,我刚一接触就吃了一惊,赶紧把他往室内拽。等松泽稍微暖和过来,我正打算与他交流接下来去向的时候,楼梯口处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广木君?不是说先回去了吗?” 是高桥君。 偷溜被当场抓包,我僵硬了一秒,尴尬地回头与高桥打招呼,同时绞尽脑汁地编造起了新的借口。松泽的视线在我和高桥之间来回一扫,很快明白了现下的处境,就那样沉默地留在原地,没有进一步的举动。 高桥大概是喝醉了,并没有批判我那些破绽百出的借口。他爽朗地笑了几声,视线落在了松泽身上。我拿不定松泽的意思,正准备随便介绍一句搪塞过去,高桥却忽然激动地一拍掌:“啊、你是、那个那个、那个电视里的——” “什么……”我茫然地接了一句,“小田切让吗?只是脸型有点像而已——” 而且穿成这样根本看不出脸型吧。 高桥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瞪着我:“不是!那个、深夜的东京之约!” “……哈?” “《深夜的东京之约》!那个访谈节目的主持人——” “……” 松泽看了我一眼。我还来不及理解高桥的话语,先注意到了那个眼神。我以为那是松泽让我帮忙解围的求救信号,刚准备胡诌些什么糊弄过去,便看见松泽摘下了那只毛呢毡帽。闷在口罩里的声音遥远而温文,听起来竟然有些陌生。 松泽优雅地欠身,自我介绍道:“敝姓松泽,松泽润一。” 高桥想必是东京之约那个访谈节目的忠实爱好者,能够从科学怪人的装扮里看出了松泽的身份,还坚持想让他去包厢打个照面,说着什么大梦得偿的夸张宣言,甚至试图把我也拉到他的阵营里。不愧是专业级人士,高桥性格相当难缠,仍然处于震惊中的我根本接不上话,只能尽量控制住自己的肢体语言,不要给松泽施加压力。 最后,还是松泽主动进了包厢替我解围。 所谓的“深夜的东京之约”似乎是个挺有人气的节目,包括高桥的女朋友在内,席上大半的参与者都认出了摘下伪装的松泽,气氛被活跃到了令人窒息的程度。 明明是高傲又随性的类型,松泽却意外地擅长融入聚会,说是左右逢源也不为过,短短时间就已经让大家都喜欢上他。我茫然无措地站在一边,直到松泽应付完了包厢里众人、回首冲着我挑眉的时候,才如梦初醒地跟了出去。 疑惑、沮丧、懊恼……诸多情绪好像阁楼的灰尘一样埋住了我的口鼻。默默无言地走出了半条街的距离,我才讲出了离席以来的第一句话:“松泽……居然是电视节目主持人。” “嗯?我说过的吧,”松泽重新戴上了口罩眼镜,全副武装之后,声音便显得闷闷的,“工作是电视明星,不过目前是无业状态。” 是说过没错,可那种玩笑般的话语,竟然是真的……就好像一群小孩子满怀童趣地陈述着在苍穹飞翔的梦想,然后松泽从自家仓库翻出了一架私人直升飞机。与其说是惊喜,不如说是随手画出的楚河汉界忽然变成鸿沟天堑的惊吓。 “……难怪这么擅长交际,很有经验啊。” “交际是很简单的技能,只要惦记着去讨好别人就可以了,”松泽随口答道,“就是太有经验了,所以决定不做了。” ……那,为什么要讨好我的朋友呢。 无法想明白的事情,统统被我抛在脑后。借着袖子的掩饰,我扣紧了松泽的手,试图用肉体的接触来证明对灵魂的归属。 说是去喝酒,按照松泽的性格,也就是去便利店买酒回家喝而已。我那颗脆弱心脏里的每个角落被速干混凝土填满了,沉甸甸的又堵得慌,智力和应对能力急剧下降,被松泽趁火打劫了一番,最后回家的路上,就变成了我双手拎满了啤酒和速食下酒菜、松泽双手插袋帅气随性地走在旁边的局面。 “一路上辛苦了。” 松泽如此说道,但事实是他回家后也没有理会那些堆成小山的啤酒罐,就那样摘掉了伪装优哉游哉地盘腿坐在了地板上,甚至还以调笑的口气发问道:“青弦君,挺不公平的吧?” 我正在分门别类地把购买的东西收拾好,听到松泽这样说,反而愣了一下。老实说,比起被当成苦力的不满,我现在更在意的还是松泽职业的事情:“什么……拎个袋子而已,还谈不上公平这种词汇啊。” “嗯……”松泽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片刻之后,忽然笑起来,“是因为尚且拥有一副年轻健康的肉体,所以觉得不计较也没关系啊;如果是五十年以后,耄耋之年、老态龙钟、背脊被湿寒的空气逼迫成弓形,手臂也拎不动啤酒罐的时候,恐怕青弦君就不会这样说了。” “那种时候还会想喝啤酒吗……松泽,你到底想说什么?” 暂停下了整理啤酒的动作,我望向松泽,声音里都不自觉地带上了怨气。松泽的天马行空我早已领教,甚至还颇为喜欢,然而今天我却已经丧失了尽兴这样对话的精力。意外得知的事实淤塞了感知愉悦的通道,风趣的小精灵已经抛弃我了。 “我在说,”松泽维持着盘坐的姿势,身体重心朝着我的方向重复了几次倾倒与端坐的交替,像是一位在表现不倒翁的马戏团演员,“青弦君,你很缺乏安全感啊。” 我怔在原地。 什么意思…… ……缺乏体力才会在乎负重;缺乏安全感才会在乎平等与公平。没有坦然的能力,只能锱铢必较地计量天平上的砝码,身份、地位、羁绊、心意……松泽是想说这个吗? “明码标价也无所谓,”在我思索着天平的事情的时候,松泽已经利落地跳跃到了下一个话题,“那么,青弦君,喜欢我吗?” 松泽的语气非常轻松,仿佛在问我喜不喜欢街边的一棵树。乍然听到这种问话,我的脑子里一片茫然,根本无法理解松泽所说的话语,只能茫然地回答:“不……等下、我——” 松泽根本不等我说完。他像弹幕游戏似的连击道:“那么,你是怎么打算的呢?想喜欢上我吗?还是说继续现在的关系就好?” “……” 根本无法回答的问题。 我拒绝设想这些。跟松泽的关系是我所有的人际交往里最不现实、最宽松的一段,不需要刻意思考明天与未来,不需要做特殊的打算,只要依照独占欲与情欲进行黏腻又温暖互动,在彼此身体上汲取自己生活中未曾拥有的幸福感。 松泽又不可能留在我身边,这样不稳定的关系最适合我们——我以为,这对于松泽和我,都是心照不宣的事情。 “这样啊。” 明明我一句话都没有说,松泽已经若有所悟地点起了头。 原本浪漫的月夜饮酒的桥段,因为松泽身份的暴露和那句莫名其妙的问话,陷入了无比尴尬的境地。本来就心情不佳的我支撑不住提前退了场,清空松泽的咖啡杯零钱罐的时候,我能感受到背后松泽盯着我的视线,却无论如何也不敢回头。 从那之后,松泽的态度出现了微妙的变化。他不再给我打电话,往常夜里在一起消磨时光以后相拥入睡的温馨情景也变得怪怪的。我要抱他,松泽不拒绝;可我若不提出来,松泽便什么都不说,被动得好像接触不良的电梯门。 在被冷落了两三次之后,我终于也开始生气了。就算隐瞒身份纯粹是我的误会,随随便便提起关于未来的话题绝对是松泽的问题吧。我索性把空闲的时间都投入到工作上,试图把生活重心从松泽的身上转移回来。 小川最近很受组长的倚重,平凡无奇的设计稿也被夸奖过几次,虽然同届的我们暂时都不被允许参与大型项目,似乎还处在同一起点,实际上小川的前途已经比剩下的人光明很多了。 随着小川在组里的地位水涨船高,组长和组里的前辈对我的挑剔也愈发地吹毛求疵,连复印这种小事也会被批判说没有使用正确分辨率的机器——事后我去观察过了,公司的复印机全部是统一采购的同一批次的机器。果然只是找个借口发泄情绪吧。 原本是满怀信心投入了加班的工作,却被当成了廉价的低技术劳动力,还承载了完全没理由的怒火,我逐渐焦躁起来,连续拒绝了好几次高桥君的聚会邀请。 说是邀请我,其实高桥君对于松泽的兴趣更大,经常在电话里询问松泽现在所在的节目组,絮絮叨叨说着什么电视节目新人竞争激烈的八卦,坚持让我转发对松泽尽早复出的期待和询问。我就算知道也不可能把松泽的信息透露给他,更何况确实是不知道,只能全程含混地支吾过去。听着高桥君话语里的期待和惋惜,我的心里也逐渐生出了好奇。 松泽他……为什么退出了那个人气节目呢? 他也遇到了我这样的难题吗?不,那个恶魔般诱人又善变的男人,大概不会被人际关系所困扰。那么,只是厌倦了吗?就那样辞职了、或者说,在为跳槽做准备? 脑海里蹦出“跳槽”这个词的时候,我的心率都有片刻的不稳。 在人情社会里,跳槽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忠诚是一道无声无息浮现在地板上的警戒线,妄图越过的人必然会受到惩戒。 若是进入了与前任公司相类似的领域,会被认为是忘恩负义、甚至有可能被扣上商业间谍的名头;若是转去了完全不相关的领域,又会因为没有相关工作经验、年龄也不如在校生有优势,而无法通过求职甄选。 在遇到松泽之前,我连续加班五个月也丝毫没有考虑过跳槽的事情。但是现在,赌气一般地,我严肃地思考起了这件事的可行性。 第8章 跳槽的打算,最先知道的是高桥。 频繁打电话邀请聚会的高桥君有着从大学时代起一直不变的热心肠和网络推销职业所锻炼出的优秀口才。我一心想着为某个待业的电视明星先生保守秘密,结果大意地把自己的事情说漏了嘴。 高桥的确是讲义气又热心肠的好人,在电话里安慰了我很久,还信誓旦旦说要帮我重新振作起来。安慰的部分我笑纳了,重新振作的部分,我虽然非常想谢绝,但是当高桥次日兴高采烈打电话说专门给我办了个聚会的时候,我也无从抗拒。 一只鹌鹑,被偷走了视若珍宝的蛋,而即将来临的风暴极有可能摧毁它仅有的窝。遭遇这样的不幸后,可怜的鹌鹑,居然被大义威逼、不得不蹦跶着去参加孔雀的开屏大会。 ——以上,是我在相亲聚会入座时所联想到的画面。 这次聚会的主体阵容是高桥带来的女孩子们,据说是他女朋友的同事;男生这边则是高桥和我,还有上次聚会时同样单身的三位男性友人。开席不到十分钟,在座诸君已经自发地结成了一对一的阵容,与我配对的是一位染了金发的女孩子。 性向和审美都被梅菲斯特彻底扭曲了的我,对着可爱的女孩子也提不起兴趣,只是出于礼貌寒暄着。居酒屋的空调开得太高,燥热害我无法静心聊天,思绪时不时就转移到恶魔的身上。 “广木君,有什么心事吗?” 金发的女孩子侧头看我,俏皮地眨了眨眼。侧头的姿态颇为眼熟。我被那燥热侵袭,根本无法分辨她的问话的意义。是婉转的责备、希望我集中注意吗?或者是体贴的询问、想与我交流更多? 隔靴搔痒的试探让我焦躁无比,像是炽热沙地上盲目奔跑的鸵鸟。而占据太阳位置的当然是—— “啊,最近在为工作的事情困扰,有点走神了,抱歉。” 在脑海里响起那个名字的瞬间,我以咬到舌头的速度把口风转了回来,拒绝承认对冷战中的敌对方的想念。 “啊,我听高桥君说起,”女孩子恍然大悟地一拍掌,“广木君想要跳槽去关西,很厉害啊。” “不……”在选择跳槽的单位时,我发现较之关东,关西的公司更偏好社会招聘,对非应届生的歧视也没有那样明显。纵然如此,大阪的职位在我的名单上也没有排得很靠前,“还没有决定,如果可以的话,想留在东京。” 在旁边客串司仪的高桥君也凑了过来:“不回家的话,在哪里都没有区别吧?广木君很喜欢东京吗?” “不,倒也没有……” 我的确留恋大都市的繁华,但是大阪和东京在这方面没有明显的优劣,甚至东京还是更惹人讨厌、惹人恐惧的那个……毕竟是东京啊,好像泥沼一样让全日本的年轻人前赴后继陷落、又以它独有的决绝无情赶走失意的落魄者的大都会。 并不适合我。 早已得出了不合适的结论,却仍旧希望留在东京。或许是所谓生存惯性使然,又或许有更多道理——事实上,我自己都讲不清为什么不想去关西。 高桥君对我没辙了,倒是金发的女孩子捧起啤酒杯小口地啜饮了片刻,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什么:“果然如此……” “诶?” “广木君,”她侧过头,冲我俏皮地一眨眼,“喜欢的人在东京吧?” 松泽家住在二楼,是普通两层民居改建成的合租公寓,正下方的房间无人居住,半人高的木制围栏里的露台堆满了纸箱子。 我从那纸箱子堆里挑出来一只似乎是装着拼接椅部件的,放在了围栏拐角。在心里对主人默念了一句对不起之后,我脱掉了鞋子,小心翼翼地站上围栏,又在箱子上借力一蹬,双手抓住了二楼阳台的不锈钢护栏。 虽然工作以来就没有时间锻炼了,但毕竟大学时代的我也曾经赶鸭子上架地成为了文学部的田径项目主力,狠心地拧腰一踢,足尖便已经够到了二楼的阳台地面。这个步骤能够完成,还要多亏聚会结束之后回家换好的运动服,如果仍然穿着西装裤的话,大概依旧是多摩川月夜、踉踉跄跄扑进松泽怀抱的情景吧。 分心想到这里,手臂上的力量都仿佛消散了,我赶紧压下心思捉紧了护栏,吭哧吭哧地翻上了松泽的阳台。 之前已经确认了松泽房间有灯光,薄纱的窗帘拉紧了,遮光窗帘仍然打开着。我贴着墙站在落地窗外望进去,松泽正盘腿坐在工作台前,其上摆着许多乱七八糟的电子元器件,正如我第一次拜访松泽家所见到的——松泽手上还多出来一把焊枪。 冷战期间两周多没有见面,松泽似乎瘦了些。骷髅头玻璃缸里没有积起烟灰,旁边却摆着三包崭新的Seven Stars。我不禁心虚起来,想要踮脚看看“每天好心情”里有没有多出来的硬币,到底角度不合适没有看到,只从落地窗玻璃里望见了自己急切偷窥着的丑陋表情。 ……去跟松泽坦白吧。 明明尚未组织出告解的语言,手指已经忍不住想要去触碰那恶魔的长袍了。这样想着,心跳声也渐渐放大,我抓着冰冷的不锈钢护栏,进退维谷。 松泽仍然专心在摆弄那些电子元器件,焊枪像烟蒂般显露出不起眼的猩红,芯片与电路板在极致的灼热中分道扬镳,落进松泽脚边的收纳盒里。 他在做什么?这是松泽所选择的主持人之后的职业吗?好奇吞噬着我的耐心,无处发泄的急切似乎在向着暴力倾向演化,倘使此刻手边有一把斧头,我定然会抡着它砸破玻璃窗,将松泽从他的城堡里抢出来。 啊,弱小却邪恶无比的巨龙,其名曰广木青弦。 巨龙对城堡里的王子所怀有的特殊情感,就算身处冷战之中,也未能消减。在繁忙工作的间隙,咖啡间片刻休憩、或者骑车回家的时候,甚至是居酒屋与可爱女孩子聊天的同时,思绪总是轻易逃脱我的掌控,任性朝着松泽的方向飞离。 “广木君,喜欢的人在东京吧?” ——听到这个问句的瞬间,我想到的是松泽。与此同时,我也骤然明白了那个未能愉快饮酒的月夜,松泽对未来的冒昧提问。 无法离开的情人们,不论那情感起源是背德也好、叛逆也好,终点都不可能通向无原则的自由。拒绝提及未来的暧昧本身就是一种表态。在两具胴体间,我一直放着那把出鞘的胁差、以鲜明的态度割分了彼此,却还在留恋那片刻的歇息,以享受当下为名粉饰太平。 我其实冷血又刻薄,早就在天平之上称量出分量、区分了轻重,却偏偏没有勇气承担选择的后果、也不想面对被放弃的那一方的失望与冷淡,从始至终都在以暧昧的态度掩耳盗铃。 松泽是我的避风港,是不存在于现世的乌有乡与永无岛。我对松泽的感情,说是依赖,实际上更类似逃避。一直以来,我都只把松泽当做短暂的栖息地、就好像铁轨与公路偶然的交汇。我根本没有把松泽嵌入我的人生——就这样说吧,我早就决定放弃松泽了。 我以为是松泽不可能留在我身边,实际上,却是我私自隔开了距离的分野。松泽一直忍受着我卑鄙的情感寄托,甚至在我沉溺于他的魅力愈陷愈深、连天平都开始倾斜时,以疏离的态度给出了示警。 他是一名成熟的绅士,把选择的权利留给了我这卑鄙幼稚的家伙。 要问松泽的魅力所在,他的节目观众也许有一千种不同的看法,我的答案,则是禁忌感与那种不被现实束缚的浪漫主义。 这样的松泽,主动碰触了关于未来的话题,而且与初遇的那种近乎脆弱的疏离与无言的渴求截然不同,松泽是自发地、相当认真地在询问我。这种处理方式让我完全意想不到,心脏深处甚至涌现了相当程度的恐惧。 我想,如果我不给出答复,松泽与我将各自回到各自的轨道上,一段雨夜的插曲终止在雨夜,一场性爱终止在病房,一段短暂的情人关系终止于渐行渐远的人生。我仍然会受到松泽的吸引。野菜汁肉包时的怀念或者午夜自慰时的肖想,谁知道呢?但是人生强大的惯性已经夺回了我,所以我也只会是想想罢了。 听起来很容易,也正是我在与松泽接触时就已经暗自谋划好的方案。 可是,做不到。 当松泽远离时,更深层次的恐惧也同时攫获了我——我感到寂寞。工作也好、友人也好,根本无法排解的寂寞。高桥君带来的金发女孩子俏皮又可爱,性格也很好,可我已经连她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松泽润一。 世界上只有这个人,只能是他——已经品尝过珍馐的舌头再也无法用泡面蒙混了。 负面情感啃噬着我的自制力,在大脑反悔之前,声带已经抢先发出了对恶魔的呼唤:“松泽!” 我看见松泽动作一滞,又迅速地恢复了常态。那双寻声望过来的琥珀色眼眸微微眯起,像是觅食的大猫。 “松泽。” 我再次呼唤恶魔的名讳,与此同时,手指也不受控制地握住了落地窗的把手,随着时间推移越握越紧,铝制的边框与轨道摩擦,发出微不可闻的噪声。 松泽慢吞吞从地上爬起来,走到窗前与我面无表情地对视。玻璃反射的我与玻璃那头的他融为一体,分不清是梅菲斯特恶意戏弄浮士德,又或者那可怜的人类已然沉醉于恶魔的魅力、开始了下意识的模仿。 玻璃窗被手指引导着退出舞台,我迈前一步,与松泽贴近,额头与额头相抵,鼻尖亲吻着鼻尖。 “松泽……” 嘴唇在开合间摩挲着松泽不知何时已悄然长出的胡茬。我想,那带电的触感必然来自恶魔对人类的压制,冷淡的表情则是纯然的诱惑与引诱。 我已经上钩。 我想吻他,想与他交欢,身体比意识更先表现出想念。我是食髓知味的两脚羔羊,而松泽是掌管羊群的潘。他的存在投射着我人性中全部的恶。 松泽闭上了眼。 那琥珀色的眼瞳不再洞察人心,与我同高的身体表现出一种不设防的慵懒,被动而顺从的姿态与他问出禁句后冷战开始前的每一次约会相同,我探手即可将他玷污、将他占有,在灵魂交融前令肉体交缠,对他做世间一切的恶事。 ——我没有。 早春的料峭寒风在保持理智上起到了很大的积极作用,我捧着松泽的脸,在那略显苍白的嘴唇上蜻蜓点水地触碰一下又移开。松泽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我掖紧他的居家服领口,返身关上了落地窗,再回过身面对松泽时,紧张的情绪终于反刍完毕,姗姗来迟的无名酸楚掐紧了我的喉咙。 “我想……向你道歉。” 松泽仍然没有开口。 沉默中的对峙就好像玫瑰与刺猬较劲,我踟蹰片刻,遵从心意选择了更低的姿态,率先坐了下来,又牵一牵松泽的衣角,盼着这过期的撒娇仍然能起效。 眨眼的瞬间,似乎听到松泽叹了口气,可等我再看向他的时候,恶魔已然戴上了面具。松泽隔着盘坐在我面前,微妙的距离感仿佛空气中有一扇看不见的玻璃窗。 我咽了口唾液,感觉喉咙发干。两个星期的分离让我无法迅速找回面对松泽的正确感觉,更不要提此前我们的相处已经怪异很久了。我很想握一握他的手,却还是克制住了冲动,不想在这场谈话中引入更加复杂的局面。 “松泽,你是在面临什么选择吗?” 我问出了在春夜寒风中酝酿很久的问题。 “譬如说,涉及到未来的选择,辞职与跳槽之类的……想要知道我的想法,再去做决定……之前,我没有领会这种意思,仅仅因为对未来和自己的灰心与恐惧就轻易从你身边逃走了,是我的错,对不起。” 顶着羞愧的责罚说完了这句道歉,我咬紧了牙齿,好像干渴的掘井人一样,奋力地在涸泽的心脏里挖掘更多能够倾诉给松泽、换取他怜惜的言语。 “……勇气也好智商也好品德也好,我全都位于东京居民平均水准以下。但是,如果现在不算晚的话,”我没有再抬头看松泽,语速也在不知不觉间加快了,“我想告诉你,我其实很迷恋你,根本离不开你。松泽,你那天问我的事情,就这样说吧——我想与你在一起。” 最终做出的回应也不像我屡次练习的那样坦率,甚至还有点惹人厌的嚣张。我按捺着紧张等待半晌,仍然没有等到松泽的回应,抬头偷偷瞧过去的时候,松泽正盘坐在地板上,表情冷淡地望着我,一点也没有体会到我的忐忑张皇。 在松泽无温度的视线里,我此前长篇演讲的勇气已经像沙子一样从指缝漏去了大半。松泽那样的男人,真的是打算跟我在一起吗?那些“救世主”什么的明显是在开玩笑,说不定,我根本没有我以为的那么特殊…… 还有更糟糕的可能:那种莫名的渴求感,很可能只是我自作多情。不是有痴汉会觉得女孩子漂亮地打扮好了出门就是在主动勾引吗,我或许也已经迷恋松泽到了这种境地了吧…… ——就算如此,我也没有退缩的打算。 不要低估巨龙对财宝的执着,哪怕它无比弱小,也毕竟是邪恶的化身啊。 “辞职跳槽——”松泽终于开口时,我已经只差一点就要憋到窒息了,“我面临的可不是这种程度的选择。” “……诶?” 我呆滞地应了一声。松泽所回应的内容完全出乎意料,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顺便一说,受欺负这么久才想起来要跳槽,”松泽的唇边泛起了微笑,“青弦君,做我一个人的‘救世主’就好,请不要想着普度众生。” 松泽的独占欲宣言就像市电击中了我。我盯着松泽的神色,紧张的心情甚至比刚刚告白时更甚,一直沸腾于心又因为毫无裨益而被自己按捺下去的疑惑再次浮出水面。我舔了舔嘴唇,不肯再次半途而废、陷入沉默。 以那句“普度众生”为话题,我低声道:“松泽……你是这样看我的吗?” 出乎意料地,一直拒绝在这个问题上进行直球对抗的松泽,给出了正面的回答。 “青弦君,你是那种——倘若地上划了一条禁止越过的线,不论划线的人是谁,你都倾向于遵守它——那种的类型,”松泽以那双琥珀色的眼瞳注视着我,“因为你受到的教育是那样的。越线会受到惩罚,即便不是当下立即的惩罚,也会在将来实现。 “划线的人或许根本没有思考过那些线的合理性。社会是有自我修复机制的,如果那些线不够合理,自然人们会越过它,久而久之,线就不存在了。就像青弦也曾经打伞骑车一样。 “可是啊,青弦君,你的守序倾向较其他人来得更多,把生存空间挤得太窄了。你需要抛弃很多事情才能继续活在线内。那些可以作为生活依凭的事物,全部输给了线,于是被你抛弃了。好像无根浮萍一样,存活在那些线框定的区域之中,与规则相依为命——这就是你最大的成就了。” 松泽的语调很轻松,唇角甚至自始至终都扯着一抹笑。 “但是那真的值得炫耀吗?警戒线真的能实现越界/惩罚的承诺吗?事实是什么样的,你早就在怀疑了。越线的人也同样地继续生活着,没有惩罚、甚至生活得更优渥更幸福。青弦君,这样的世界在你看来相当荒诞吧。 “终于,好像危墙外呼吁着不要经过的老妇人一样,你按捺不住对危墙的好奇了。可是困在警戒线里太久,你都忘了怎么去越过那些线。我示范给你,你才懂得行动;我侵犯你的领域,你才懂得占有新的必需品;我用最致命的钢琴线捆住你,你才懂得探手去撕开周身的蛛丝。” “你看着我的时候,”松泽侧头想了想,换了种说法,“你在便利店注视着我的时候,那种挣扎又迫切的渴望表情,真令人动容。‘我听到了你的求救,所以来接引你。’怎么样,青弦君,这种说法会让你更加开心吗?” …… “不。” 否定的回答在舌尖缠绕了片刻才吐出。就在不久前,我还期待着松泽这样的回应,一位全能的恶魔觊觎人类21克的香甜灵魂,好像这样就可以把不负责任的部分合理化,假装松泽与我之间是一段心照不宣、各取所需的露水之缘了。 但现在。 我认可松泽对我的剖析,就算那些尖锐的语句说不定会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将我惊醒、令我无法安寝;我只是不相信松泽“听到求救,来接引我”的部分。不是恶魔的觊觎——不是这样用戏剧性掩盖事实的说法。定然有更深层的原因,让松泽心甘情愿与我这样恶毒又弱小的男人依偎取暖。 什么恶魔的诱惑、深渊的呼唤——就承认吧,广木青弦,你是个软弱的家伙,连自己的情感也没有胆量承认,将两颗心谐振的责任尽数推到松泽身上,把自己伪装成平庸又无辜的人类。 就承认吧,松泽的存在投射着我人性中全部的恶,而他本人是全然的善。 第9章 下雪了。 湾区的雪总是处于一种暧昧的状态——的的确确有雪花飘落,放学路上的学生仰起头看着飘雪的天空嬉笑, 夹着公文包的通勤人加快了步速,洋伞好像蒲公英开花一样在街道上蔓延。可是,那些轻薄的雪花在落地的瞬间,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在钢筋森林里穿梭着,被拥挤的人流载入地铁站,在沙丁鱼罐头里一路向南,直到回大田区出站以后,才在露天停放的自行车坐垫上看到灰白的积雪。 推着积了薄薄一层灰雪的自行车到了食品超市门口,我边念叨着松泽的要求,边在货架上找寻着小鱼干。 “新年料理用的那种,要产地在宫津的。” 冷战的结束与它的开始一样毫无征兆,总而言之,在昨天那个莽撞的爬窗之夜后,松泽把房间的备用钥匙给了我,并且一脸认真地说出了如上要求。 用小鱼干作赔罪礼——果然是松泽的作风。听起来很划算也很容易,可惜我完全不知道“新年料理用的那种”小鱼干是哪种。咨询了店员之后,我抱着宁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条的态度狠心给钱包放血,购入了产于宫津的将近五万日元的小鱼干,随身携带的超大购物袋被各式各样的密封食品袋塞得严严实实的。 或许是新年后还大量购买小鱼干的客人不多,店员帮我打包时还特地问了一句:“客人是要买回去做饭吗?” “不,喂猫。” 我如此回答。 松泽所居住的破旧住宅里,楼道窄到两个人没办法并排通过。我尝试了各种方式,好不容易才以侧身的姿势把购物袋扛在肩膀成功上楼,就着那样别扭的姿势从口袋里掏出了松泽以“堂堂正正走门,不要爬窗”教育我之后赠与的备用钥匙,打开了松泽的房门。 “哟,回来了。” 松泽头也没回地招呼道。他盘坐在工作台前,似乎在研究一块电路板,一点没有忧心入室盗窃的意识。我探头望了一眼,没能吸引他的注意力,只好吭哧吭哧地把小鱼干从购物袋里解放出来,比划着堆成小山的小鱼干和松泽家的60L小冰箱,陷入了沉思。 等松泽回头的时候,我已经把小鱼干尽数塞进了冰箱,代价是摆满了厨房台面的、原来放在冰箱里的各种食材饮料。 “今晚,可以稍微丰盛一点。” 我尴尬地解释道。 松泽在最初愣怔之后,坐在地上无声地大笑起来,眼角的笑纹都好看得要命。我已经很久没见过松泽这样笑了,算上冷战、再算上气氛并不怎么融洽的爬窗夜——已经将近一个月了啊。 我注视着他的笑容很久,等到终于舍得移开视线时,才意识自己也不知何时翘起了嘴角。暖洋洋的舒适感重新充盈了我的身体。没有肉包和野菜汁的辅助,只是看着姿态鲜活、宛如生命本身般灿然存在的松泽,我已经感受到幸福。 “当然的吧……你明显瘦了吧,要多吃一点才能维持手感啊。” 我半是抱怨半是调情地答道。 “青弦君真体贴啊,”松泽闻言,仿佛伤脑筋似的撑住了额角。那双琥珀色的眼瞳含着笑意,微微上挑地望着我,“如果做饭的不是我,就更体贴了。” “……” 在这一点上彻底理亏的我,瞬间哑口无言,只好将火力转向我占有绝对优势的方向:“比起做饭——松泽,之前说好了要戒烟的吧?” 对此,松泽的回应却一点也不心虚。他微微睁大了眼,惊讶的表情万分无辜:“啊,青弦君难道是想要怪罪狐狸吗?” “……哈?” “‘你要对你驯服过的一切负责到底’,”松泽以舞台剧的口吻声情并茂地朗诵着,“包括那只被你驯养然后抛弃的狐狸。” “……” 在歪理邪说的层面,我恐怕永远也赢不过松泽了。 三包烟的罪证无可置喙,但实际上接吻的时候松泽闻起来很干净。分别越久,渴求越多,我几乎没办法放开拥抱松泽的手臂。 “……幸好你不生气了。”我趴在松泽的胸膛上,如此喃喃道。原本温情脉脉的气氛因为他身上那件被我推高到锁骨的T恤而彻底被破坏,我一边心怀愧疚、忏悔着自己不合时宜的咸湿,一边又舍不得放手、专注地在松泽的身体上留下印记。 “没有生气过。” 出乎意料地,松泽给出了回答。我暂停了撩拨的动作,以手肘支撑着身体,惊讶地看着他。 “想给你留出思考的空间而已,”松泽懒散地躺在我身下,眯缝着眼睛笑起来,露出了像是想抽烟的表情,“按照你对我的迷恋程度来看,不冷落你一点,肯定会不假思索就贸然投入我的怀抱吧。那可不是我想要的。” “……你想要什么?” 我下意识地追问。 “嗯?”松泽从鼻腔里轻哼出疑问。他屈起腿,膝盖隔着裤子在我胯间磨蹭着,那种似有若无的勾引让我头皮发麻。 我咬牙忍住了将松泽就地正法的冲动,借着体位优势压制住他的挑衅,重复道:“你想要什么?必须让我深思熟虑有了觉悟之后才能够面对的是什么?那些电路板之类的工具——松泽,那是你的新工作吗?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我不会评价你,我能够包容你,我想要知道你的想法。 这些话语叫嚣着试图冲出喉咙,又尽数被我咽下了。在决心把松泽纳入未来计划之后,我稍微更改了自己的说话方式。譬如说,不能全部做到的事情,不要轻易说出口。冲动的许诺比冲动的行为更容易使人后悔。 对待松泽,我已经冲动过太多次,后悔不后悔暂且不论,我不想让他以为我是个轻率的人。 虽然松泽本人,轻率得不得了。 “我的想法吗?”松泽不笑了,思索的表情颇为认真。我被他带动情绪,傻兮兮地屏息等候了片刻—— “我想造一艘潜水艇。” …… 《世纪末之诗》。 该说不愧是松泽吗……但是,能接上这个梗的我好像也没立场说他。 我试图按照松泽式幽默感答话,却又实在背不下来童年看过的电视剧台词,只能磕磕绊绊地编造道:“嗨——哈啰,宝贝……紧紧地系上气球的绳结,降落到哪里都无所谓,只要你肯成为我的绳索……” 这台词必然是错漏百出的,我都编不下去了。 松泽并没有嘲笑我。他沉默片刻,忽然张开手臂,揽住了我的脖颈,那双琥珀色的眼瞳由下而上望着我:“青弦君呀,你觉得我有能力成为你的绳索吗?我的理解却恰恰相反,是青弦君能够拯救我。” 松泽的口风松动实属难能可贵,可惜那关于拯救的话题在缱绻缠绕的肢体与甜蜜得腻味的较劲之后,注定无疾而终。 那个夜晚的全部戏份是做爱,与做爱间隙的零食饮料双人趴体。等到两人终于决定安心入睡的时候,被小鱼干鸠占鹊巢的大量速食食品已然告罄,窗帘未曾拉紧,伊藤园的茶饮料在地板上折射出暗淡的光线。 “……晚安。” 我想说点什么,最后却只是干巴巴道了句晚安。松泽为这句干瘪的话轻轻笑了起来,颤动着的被褥里尽是奇异的亲昵感,我不好意思地将视线移开了些许。 窗外,街灯照亮的方寸之地,那枯瘦的樱花树身周,飘着细小、而又确实存在的雪花。 高桥君再度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窝在松泽的房间里看他以前的节目。 松泽其人,说不好是自恋还是自我厌恶,明明柜子里收藏着五十多盘包括全部《深夜的东京之约》以及他更早时参与的电视节目的录像带,却坚决不肯陪我一起观看旧日回忆,任我怎么软硬兼施威逼利诱都没有用。 “看录像带不如上我。” ——正是松泽的名句。 也因此,我窝在被炉里津津有味观看着录像带上几年前的松泽与深夜东京街头路人友好交流,三十岁出头的真人版松泽却站在厨房一脸不高兴地煎着小鱼干。 高桥君的来电是为了恭喜我跳槽成功。 我在上周通过了新公司的遴选,也在同时给前任公司递交了辞呈。新公司总部位于涉谷,论业内资历跟我此前的公司差距很大,但也正是因为成立时间不长,整体感觉很有活力,工作氛围也非常融洽。 记得刚刚收到就职通知的时候,老板说新入职的四名员工都要去京都接受职业培训。其他三人都是即将毕业的应届生,只有我需要为前任公司交接,为此稍微有些伤脑筋。然而设计组的组长早已替我想到了这一点,特地把通知里培训时间往后移了。 光是这一件事,便让我体会到了公司风格的差异。 前任公司的交接期是一周,也没有离职会的传统,组长在象征性的挽留和批判之后就放弃我了,倒是小川,还专程在交接期结束的那天约我喝酒。我当然是很想拒绝的,但小川缠人的水平和讨人厌的能力一样出众,最后我不得不在酒吧陪他消磨了一个钟头。 求职季削破头才挤进来的公司,就这么轻易退出了,你真软弱——可是,我也很羡慕你。 喝到最后,小川如此说。 我不擅长跟人谈心,更不打算跟小川谈心,便没有对这句话作出评价。我只是有些吃惊——我本来以为,小川不论是排挤还是讨好、人际交流做得那样如鱼得水,应该是真的和组长一样,很享受在公司竞争与攀爬的过程。 不过,正如我向平谷所做出的抱怨,小川现下对我讲出的这些,也只是无足轻重的不满,在人生的天平上,恐怕还称不到五千日元的薪资增长。 说起来,在我无头苍蝇似的盲目求职的过程中,高桥君还帮我引荐过一次,虽然最后我没能通过甄选,也很感激他的帮助。我想专程去表示感谢,高桥君却大方地表示同学本来就应该互相扶持,与其客套,不如请松泽来聚餐,最好再附赠两份签名照。 既然高桥君如此大方爽快,我便也痛快地拒绝了。 挂掉电话的时候,松泽的炸小鱼干也刚好出锅了。我很识时务地接手了厨具的清理工作,松泽则戴上了手套,端起小山似的一大盆小鱼干深吸了一口气,作出了浮夸的陶醉姿态。 “松泽的小鱼干瘾比烟瘾还大啊。” 我随口道。话音未落,便被松泽恶趣味地趁机投喂了一条小鱼干。冒着热气的鱼干稍微有点烫,油腻包裹着的咸与苦起初令人皱眉,等到咀嚼完毕,才会理解那怪异口感中蕴藏的美味。 ——就好像松泽一样。我的松泽之瘾,恐怕比松泽的小鱼干瘾还要大。 “马上就要去京都了,整整一个月啊,”我犯愁地叹了口气,把洗干净的锅放回原处,回身对松泽玩笑道,“如果松泽是小鱼干就好了,可以随身带走。” “……” 松泽沉默地捋起袖子,将右臂递到我面前。 “?” “切下来,”松泽的表情认真严肃,好像是议员们在讨论日本的税收政策一样,“时间不够了,熏制太慢,油炸然后密封保存比较好。” “……” “或者直接吃掉。”松泽补充道。 “……”饶是已经习惯了松泽说话方式的我,也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接话,“不行,高桥君会马上报警的。” 松泽挑眉道:“谁?” “刚刚打电话的那个高桥君,”我想起居酒屋里高桥认出科学怪人扮相的松泽那一幕,心情很是微妙,“你的后援团团长……他对你思念得不得了,想约你吃饭,还想要你的签名照。” “啊……”松泽眯起眼回忆了片刻,同样露出了然于心的微妙表情,“吃饭就算了,签名照的话,那一堆录像带旁边有电视台的公式照。” 我依言过去翻找片刻,果然找到了一盒相纸印刷的《深夜的东京之约》公式照,马克笔签名的艺术字体之下,比现在稍微年轻一些的松泽,正以那种略带侵略性的迷人笑容直视着我。 拥有这样强势气质的男人,在我的想象里,其实不太适合做谈话节目的主持人。然而松泽实在太善于引导气氛,在刚刚看过的录像带里,受访者都很自觉地把自己和松泽放在同一阵营,并且为此感到安全。 松泽,拥有那样的天赋。 想到这里,高桥多次提出的疑问也同时萦绕在我的脑海里。我本以为松泽是厌倦了这份工作、想要转行,但那个爬窗之夜,松泽明确说过了——“辞职跳槽了,我面临的可不是这种程度的选择。” 那么,松泽为什么退出了那个人气节目? “……辞职了,”对于我的问题,松泽沉默片刻,如此回答,“忽然发现人生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 “实际上不是什么都没做吗……”我吐槽道。 “不,做了哦,差一点点,”松泽并起右手的食指与拇指,“就差这一点点,如果不是青弦君,我大概已经做下了那件事。” 第10章 “我啊,小时候被绑架过。” 松泽说出这样的话,表情也相当平静。我们在窗台边席地而坐,此前播放着松泽采访节目的屏幕已经被关掉,暖炉的声音低不可闻。冬季的落日从落地窗里渗进来了些许,松泽倚着白色的镂花窗帘,视线落在那条空荡荡的街。 “是五岁左右,居住在宫津的时候。母亲在厨房做饭,我在庭院里看秋海棠。海棠花是红色的。 “当时的邻居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姓唐崎。我对熟悉的人没有戒心。他过来的时候,我问他是不是想摘一朵海棠花。因为我也很想摘一朵。 “唐崎带走了我。他把我关在他家的车库里,想对我做一些恶心的事。我反抗的时候,用汽修工具箱里的电烙烧伤了他的右眼。因为那个伤,警察怀疑到了他,很快救出了我。 “之后,唐崎应该是被关起来吧,具体判了什么样的刑罚,我不知道。事情结束以后,父母不想让我人生记录留下污点,举家迁来了东京。那时候年纪小,适应得很快,没有人提起,我也一度忘了这件事。” 松泽就这样轻描淡写地将小时候的事情一笔带过,我却听得浑身发寒。想必是我那充斥着愤慨与怜惜的表情太过别扭,松泽侧头瞟了我一眼,笑起来:“与其做那种表情,不如夸奖我智勇双全了不起。” “……你想听的话,我可以一直夸到你嫌烦。” “啊,试试看吧。” 松泽懒洋洋地答道。他单手撑腮等待着我的第一句夸奖,专职广告文案的我想了好久,却未能想到能够匹配松泽的言语。愚钝的大脑空无一物,唯一能献给松泽的赞美是真心诚意的一个吻。 “青弦公主的爱慕之吻啊。”松泽以手指触碰着嘴唇,调侃道。 不,是青弦恶龙的占有之吻。 我在心底如此宣告。 “本来忘记的事情,去年六月街头采访的时候,忽然想起来了,”松泽并拢了右手的五指,又骤然张开,做了个戏剧化的爆炸手势,“深夜拍摄结束,准备收工回电视台时,在池袋西口公园附近看到了唐崎。起初只是觉得那个老人眼熟而已,还是特地绕到正面、看到他右眼疤痕之后才确定了身份。唐崎变得太苍老了,我都几乎认不出。” 深夜十点的池袋,街上仍是人潮汹涌,但是按照深夜东京之约的采访经验来看,大部分都是各色年轻人、以及下班后来放松的工作人士,老人并不太多。松泽为此感到意外,特地离队关注着唐崎,很快发现了对方的目的。 唐崎在跟踪。 街对面的一家私立保育园刚刚结束最后一批儿童的保育,几位工作时间很长的家长此刻正准备接孩子回家。唐崎所跟踪的,就是这一批孩子中的一个。 那孩子或许是住在附近,拍着手掌与母亲交流一番后,两人开始向着东侧住宅区步行。唐崎就混迹于池袋街头的人流中,与那对母子隔着一条街的距离,作为毫无威胁的老人,一路堂而皇之地跟踪到了住宅区的入口。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唐崎要做什么,我也不认识那对母子。说不定啊,像宫部美雪写的那样,他们是唐崎以前的家人、他出狱了无颜面对、只能默默跟踪呢?”松泽的语调很冷淡,“我只想确保他不能做什么。” 松泽跟着唐崎上了地铁,一路跟到了大田区与川崎市交界的边缘。记录下地址之后,松泽打电话给地产经纪,租下了距离唐崎家不到百米的一间合租公寓的房间,也就是他现在居住的那间。 起初,松泽只在工作的间隙来这里进行监视,心里想的是如果唐崎有妄动、就打电话报警,让那个人在监狱里度过余生;如果唐崎什么都没有做,那么,放任他孤独终老已经是最好的惩罚。 “青弦君,你明白吗?有些人九十岁也可以称为年轻,可是那个人,今年应该还不到七十岁,已经老得像被风干的枯树根了。是那种纯粹的衰老,”松泽说到这里,沉默了片刻,“或许是因果有报也说不定啊。” 但是唐崎的行为打消了松泽等待因果报应的念头。 唐崎的跟踪对象一直维持在五个左右,都是保育园里的孩子。他的跟踪行为并不算隐蔽,有些家长看起来已经在戒备他了,却对唐崎无可奈何。 松泽目睹过唐崎在跟踪时,趁着孩子的母亲去不远处的自动贩卖机买水的几分钟时间,把在公园独自玩耍的孩子叫住的事。等母亲回来之后,唐崎解释称自己在问路,不知怎么竟把孩子吓哭了,还连连鞠躬道歉,然而那位母亲明显起了疑心,匆匆客套一句便牵着孩子走掉了。 她没有更好的办法,松泽也没有。 这种程度的跟踪,报警未必能立案,能得到的最好的保护措施不过是巡警一周左右的保护期;就算在此期间唐崎做出了更加过分的行为、被逮捕起诉了,半年以内的刑期也并不能起到实际意义上的保护作用。 唐崎今年还不到七十岁。虽然衰老得那么厉害,但在完备的健康保险下,谁都说不准他还有多久可以活,也说不准那些孩子还要忍受多久的骚扰。因果报应或许真的有,然而,来得太晚的正义根本称不上是正义。 松泽辞掉了电视节目主持人的工作。 “不论有什么样的理由,我的行为本质都同样是跟踪,是犯罪。身为公众人物还做这种事,被发现的话会拖累很多人,”松泽说到这里,耸耸肩,表情很是坦然,“但是呢,那时候好像热血上头了一样,完全不管不顾。唯一能做得到的体贴,就是辞职啊。” 松泽在街上被观众认出过一次,之后便减少了亲身跟踪的频率。他接触了一些犯罪论坛,从中学习了将市面上的儿童定位手表改装成微型窃听跟踪器的技巧,又在一次闯空门中把改装的窃听跟踪器放进了唐崎的钱包夹层,以此监视唐崎的行踪。 为了在保护自己的同时能够及时报警揭发唐崎的猥亵举动,松泽特意注册了匿名的网络电话,注册过程中要求的真实身份信息也是来源于犯罪论坛分享的被拖库的网站数据库。这个网络电话颇有成效。在松泽成功报警一次之后,唐崎的骚扰行为明显有所收敛。 尽管如此,唐崎对孩子的跟踪仍然没有停止,甚至频率还有所提高,每日都拖着那副破败不堪的身体进行尾随,以看待猎物的眼神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年幼的孩童。松泽甚至见证了被跟踪的孩子的母亲被那无处不在的威胁感逼得失去理智、流着泪愤怒斥责唐崎的场面。 松泽开始寻求更有效的打击方法。 当程序正义不能保证实质正义时,该做怎样的选择?松泽所接触的论坛,其宣扬的宗旨便是,当法律不能成为有效铡刀时,必须令自己化身报复的利刃。那种冷酷的是非观与炙热的正义感或多或少也影响了当时情绪不稳定的松泽,原本的跟踪计划渐渐酝酿升级。 松泽没想过后果的事情。他已经辞去工作,孑然一身,无牵无挂。金钱与生活对他而言更是早已丧失了诱惑力。“凝视深渊太久,深渊将予以回视”。松泽卖掉了自己的车子,放弃了租住在港区的公寓,开始一心一意地谋划杀死唐崎的事情。 “我跟踪了唐崎将近半年,眼看着他被时间一步步推入坟墓,还犹自不死心、试图拉住路过的幼儿的脚,”松泽若无其事地讲着可怕的剧情,“青弦君载我去海边那天,我本来是打算动手的。那天是弦月,夜色很浓,我的大衣口袋里装着很久以前在秋田随手买回来的水果刀。 “…… “然后呢,我遇到了你。” 松泽的自述就此告一段落。 我不知道松泽这段话该算作宣言还是告解。松泽润一,这个人与生俱来的不稳定感,正如一只倒立的圆锥。 放弃了前景大好的工作的唯一理由,所谓“人生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仅仅是要对抗一名古稀之年的老人。这种事,就好像堂吉诃德戴着破洞的头盔与风车斗剑,或者大学教授租下废弃工厂手工打造潜水艇。极其讽刺好笑,然而仔细思考,又觉得,讽刺的或许不是故事的主角,而是故事的背景才对。 话说回来,会要求陌生人载他看海、随随便便就将多摩川月色出手相赠的男人,为了莫名其妙的正义感而付出事业与人生,选择只身拯救人类的未来——好像不是讲不通。 听起来不可思议的经历与抉择,当主角是松泽时,就变得顺理成章。 这也是他的魅力之一。 千疮百孔的海绵,其实无法被摔碎;槽点太多的中二言论,反而强健到无懈可击;同样的,想说的话实在太多,就会理不清从何说起。我默默凑到了松泽身边,将把刚刚说完一大堆犯罪宣言的怪人搂在怀里。 松泽或许是说累了,居然真的就这样闭着眼乖乖依偎在我肩头。我的手掌搭在他的背脊,自那微弱的起伏中,联想到咖啡厅里的城堡与沼泽、西装外套上的泪渍、还有我难得收获的那浪漫的月之赠礼。 这样的温情脉脉也不过片刻。很快,松泽就决定敲醒我那突如其来的愁绪。他趴在我的肩膀上,以慵懒的声调打破了沉默的气氛:“青弦君。” “嗯?” “昨天,”松泽一本正经地责问道,“不是说抱着我就会硬吗?” “……” 尚且沉浸在松泽的陈述中、拙于口舌的我,只能诚实地答道:“又被你吓软了。” “真没用。” “那……推开我?” “不。” 为了强调自己的话,松泽还抬手搂住了我的腰。两个人的肢体缠绕着,像是交汇的河流。 “唐崎……后来呢?” 这个问题,在听到松泽对唐崎的态度之后便一直盘桓在我的脑海里,被理智与本真审视过了无数次,终于被允许滑出唇齿。 以前的我绝不可能向松泽询问这种可能引起矛盾的问题,然而,在我已然下定决心之后,这样危险的讨论便再也无法避免。不论松泽做了什么、又或者打算做什么,我都得知道更多。如此才能稍微尝试着、以自己微薄的力量去保护松泽。 弱小的恶龙,其翼下,也必能隐蔽恋人。 “还活着,”松泽的声音听起来恹恹的,“不过,快要死掉了吧。出门跟踪的时间越来越短,定位不是在家里就是在医院,行为也越来越胆大妄为。上个月,我听到了小孩子的哭声。报警之后唐崎就被捕了,一直拘留到前几天才回来。” 松泽没有解释更多。没有继续监视的困苦惶惑、没有事件状况的推断、也没有报警的细节。懒散的家伙,能够靠暗示的,就绝对不肯直说,宁愿看我一个人苦恼思索。 但我已经想象到了松泽的作为。 那是怪诞又脆弱的正义。放弃一切负重、任性地行走在地狱的怨河之畔,一步行差踏错就会浸染绝对的恶,在这样的境况里,维护着岌岌可危的信念。 好像超级英雄一样。 话说回来,超级英雄的行为,到底有何意义呢?大学时代的政法课程上,秃顶的教授曾经严肃宣称过,公权力以外、哪怕看起来再有道理的执法,其实质都是私人报复。 松泽或许也明白这一点。 他所做的,乃是出于善意的善举,但这善举本身是不容于现代社会秩序的,就好像历史小说里的英雄放在当下看待都是滥杀成狂。是基于时代的差异。 或许等再过两百年,在立法和司法都臻至完善的境况下,日本将成为不需要这种英雄角色的乌托邦。可是现在,松泽不这样做,就会有人成为牺牲品。 所以松泽做了。他让自己成为违反社会规范的那一个,以自身来填补规范的缺陷。在策划杀死唐崎的时候,松泽大概已经有了被逮捕的觉悟。他在寻求一种平衡,寻求天平上哪怕一丝的助力,让那蛛丝成为他与文明社会的羁绊。 “……所以那个时候,我没有理解错。松泽的确是在求救。” “嗯?”松泽以鼻音应了一声,片刻后,纠正道,“是在监视才对。” “是求救。我听到了,我感觉到了,”我难得地坚持起来,甚至一不小心说出了心里话,“松泽你,在非常努力地勾引我。” “……” “……” 松泽评论道:“从青弦君嘴里听到这个词,还挺罕见的。” 啊,近墨者黑嘛。 我如此腹诽着,默默承受了松泽的嘲笑。 将一切事实尽数倾诉的松泽,就算仍然拥有性格里自发的诙谐,或许精神上也终于感觉到疲惫。在我洗澡的空当里,松泽已经早早铺好了被褥,把自己缠成蚕蛹,准备入睡。我擦干了身上的水汽,默然掀开被子,从背后紧紧搂住了松泽的身体。 “……不做就不要搂这么紧,”松泽抱怨道,“没办法睡。” 我在他后颈上咬了一口,含混道:“正好,已经被你吓到无法入睡了,陪我睁眼到天明吧。” 虽然做出了强势又帅气的声明,实际上,不知何时我也已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还梦见了站在悬崖边往下探眼的松泽。惊出了一身冷汗、想要奋不顾身地去拉住他时,意识忽然回到了身体,感受到了怀抱里的温度。 ……还在啊。 并没有完全清醒的我,选择将松泽搂得更紧一些。 那时候,如果松泽遇到的是其他人,会怎么样呢?或者,更进一步,如果松泽谁也没遇到,会发生什么事?总而言之—— 松泽是一只寻找牵引绳的氢气球,而我只是在正确的时间、伸出了一根树枝。 我想为此感谢命运。 第11章 二月初,我告别松泽,与公司的新进员工一起搭上了开往京都的新干线。 培训地点在京大附近,课程排得满满当当,一周只休一天,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大学入试考前的作息。忙碌到泡澡都会睡着的日子里,其实根本没有条件去谈奢侈的想念,奈何不争气的我,在偶尔接到松泽电话的时候,依然会不管不顾地聊到凌晨。 京都的气氛与东京截然不同,就算是繁华的景点附近,深夜时分也颇为冷清。白日里的游客熙攘荡然无存,好像河水流过卵石滩一般,不曾留下痕迹。 新公司为我们租住的酒店位于极其偏僻的地段,在松泽打电话来的夜晚,我常常独坐在院落与人行道之间的台阶上,于寂静中,听见四百公里外的人声喧沸。 松泽大概又在跟踪唐崎了,讲话有一茬没一茬的。我想象着他漫步在池袋熙攘的街头,戴着耳机,双手插袋,微微笑着的样子。 “好想见你。” 以为是自己终于掩饰不住、意外吐露的句子,实际上乃是来自无线电波另一端。挂掉电话之前听到了松泽这样的抱怨,我在寒风里坐了很久,冒昧的念头却一点没有被吹蔫,如同野火一样借着风势迅速蔓延着。 在那野火的怂恿下,我做出了堪称莽撞的行为。 直到Peach跳出了购票成功的提示,我也没能理清下单时的思绪。总而言之,我以松泽的名义、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购买了一张东京飞大阪的早班机票。并且,没有勾选退改签保险。 啊,这就是恋爱脑吧。 未曾跟松泽商量时间行程就贸然做出这种事,我实在不好意思主动跟松泽联络;与此同时,松泽那边也像是心有灵犀似的,连续四天没有打电话过来。我以为松泽默认拒绝了,一边心疼着机票钱,一边谋划着如何打发没有松泽的周休日。 然后,在休息日那天的清晨,尚未起床的我趴在纸质地图上研究京都历史时,接到了来自松泽的联络。 “机票,是你订的吗?” 松泽单刀直入地切入了正题。我很没底气地应了一声,试图再稍微解释几句,松泽却明显意不在此,径直问出了下一句:“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明知故问的家伙。 被松泽这样挑明了提问,我反而有点害羞,避重就轻地嘟囔道:“不想你吸烟啊。” 松泽那边沉默了片刻,以微妙的语气指责道:“……真任性。” ……名为松泽润一的男人,为什么会有立场指责别人任性啊…… 话说回来,我也已经成为了跟松泽一样任性的家伙了。意料之外,然而又有种难以言喻的满足。 “来接我吧。” 松泽留下这样一句请求后便利落挂断了电话。我茫然地握着手机,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开始查询前往关西机场的路线。刚刚电话里的松泽似乎怪怪的,直截了当的作风跟平时完全不一样,听起来很是匆忙。 是现在有什么事情走不开吗……渐渐滋生出了这样的忧虑,连带着即将见到松泽的欢喜,我怀着这样复杂的情绪,迎接了飞抵大阪的松泽。 松泽没有行李——实际上,他连外套都没有。明明还是冬天,松泽却只穿着轻薄的衬衫。大阪比东京纬度的确低不少,却尚未没有暖和到身着衬衫便能御寒。不仅如此,松泽的模样也颇为吓人,连胡子都没刮,憔悴得好像核冬天饿醒的吸血鬼。 “……怎么回事?” 关怀的话语脱口而出,解下大衣披给松泽的动作也自然得好像本能。我握住松泽的手掌,直到温度恢复正常才克制地放开。 松泽保持沉默任我摆弄着,等到我松手领着他往出发层走时才开始答话:“没办法,来得很急。今天早晨才看到机票的事情,怕错过飞机,匆匆忙忙就出发了。” 什么事情会匆忙到这种地步啊……我这样想着,还未曾问出口,松泽便如同听到了我的腹诽一般给出了答案:“唐崎死掉了。” “死在了自己家里,”松泽贴着我站在扶梯上,就这样光明正大地讨论着他人死亡的必然性,“整整四天都没有动静,我想或许是死掉了也说不定。昨夜去了唐崎家,在后窗闻到了奇怪的味道。” 是尸臭。 松泽没有做多余的事,只是把唯一透露出唐崎死亡事实的后窗关上了,然后去那家通宵营业的家庭咖啡馆待了一夜。 “回到家才收到Peach的邮件,打电话的时候,离航班起飞只剩3小时了。一路上拼命往机场赶,风衣都落在了地铁,在机上的时候,全程裹着毛毯打哆嗦,”松泽说到这里,仿佛觉得饥寒交迫的旅程极其有趣似的低声地笑了起来,“见到青弦君之后才感觉活过来了。活着的人,真是暖和。” “胡说些什么啊!” 这句话不祥的意味太浓重,我下意识训斥了一句。 不知这斥责哪里出了错,竟逗出了松泽的大笑。那个笑容快活又真实,仿佛一直上帝视角俯瞰众生的灵魂终于融入了身体,疏离的情绪尽数被替换成切身的喜怒。我被那样的笑容迷惑,直到店员一脸尴尬地过来询问才想起正事,赶紧把松泽推进了试衣间。 在暖气与衣物的双重协助下,松泽惨白的面色总算是恢复正常。我选购的便宜风衣似乎很对松泽的胃口,他饶有兴致地对镜观察自己,半晌,发出了满足的叹息。 ……有那么喜欢吗…… 我打量着镜前的松泽。高挑英俊的男人穿什么都好看,可惜这件风衣肩膀附近的剪裁不是很贴身,没能体现出松泽漂亮的肩部线条。然而,看看这一万日元不到的价签,再对比一下松泽平时穿的那些时尚品牌六位数以上的价格——这件风衣如果有声带,或许此刻已经在喊冤了。 “提前的情人节礼物吗?” 松泽说着,视线落在了服装店门口的海报上。我循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看到了商家提前摆好的情人节爱心看板,顿时哑口无言。松泽的恶趣味在此刻展露无遗。这恶劣又任性的家伙忽然凑到我耳边,借着角度的遮掩,以舌尖舔过了我的耳垂:“非常感谢……我很喜欢。” 我被他大庭广众之下的亲昵动作激得耳根通红、浑身都要冒热气,半晌,才从牙根里挤出来一句回答:“不,这种程度的礼物,就不用夸奖了……” “那就再送我一趟宫津之旅吧。” 松泽似乎料定了我已经震惊于他的作为没办法回话,趁火打劫地做出了如上要求。 他步伐坦然地向机场外走去,忘记剪掉的吊牌从后颈露出,在挺拔的肩背上晃荡着。本该是尴尬的场景,却有种离谱的潇洒帅气。我匆忙追上了松泽,在他回头冲我洒然一笑的瞬间,彻底放弃了抗议。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前往换乘站福知山的JR上,松泽靠在我肩头睡得人事不知,也不知道他为了确认唐崎的事情熬了多久。 下午时分的JR与拥挤疲惫的午夜电车截然不同,公务人士拿着笔记本敲打,年长的优雅女性整理着自己的坤包,携带超大登山包的旅人将相机镜头对准了火车车窗。这日常的景象让我深刻意识到两个成年男性如此依偎着的异常有多刺眼,甚至在无人注视的时刻也感到如芒在背。 倘使这就是守护宝物的代价,那么,邪恶的巨龙将为此锻炼出钢筋铁骨。 松泽一直睡到宫津才恢复清醒——不,或许尚未清醒也说不定。他连续眨了好几次眼,盯着我递到他面前的手机导航输入页面,茫然地问道:“……什么?” “松泽家的地址,”我想当然地解释道,“不是要一起去你家看看吗?有地址的话,可以导航过去。” 松泽听完,沉默了片刻,以一种近乎诚恳的无辜表情望着我:“……忘记了。” “……” 就算是早慧的梅菲斯特,大概也没办法记住五岁以前居住的地址吧。我意识到这一点,讪讪地把手机揣回衣兜,就那样与松泽站在宫津站前,面面相觑。 虽然是松泽的家,理应由他提供地址没错,但仔细想想这是松泽索要的情人节礼物,所以寻找路线的任务果然还是应该落在我肩上……怎么可能做得到啊。 松泽依然是那副没睡醒的迟钝模样,看起来根本没有在思考。我认命地陷入了冥思苦想之中。或许是命运女神垂怜这小别重逢的恋人,在视线不经意扫过了便利店的杂志摊的瞬间,我忽然灵机一动,决定好了接下来的去处。 宫津市立图书馆离宫津站只有10分钟的路程,整座建筑位于海边,面对着宫津湾。考虑到一会儿要查询的事件或许不适合让松泽参与,我为他买了一张游艇票,想趁着这半个小时的时间赶紧查出结果。 还忧虑着单独一张的游艇票会不会让松泽理解错,结果松泽收到我递来的票据时毫不惊讶。他夹着票敬了个潇洒的波兰双指礼,施施然抛弃了我独自登上了游艇。 ……明明是我做的安排,为什么还是有一种被抛弃的失落感…… 强硬按下了奇妙的联想,我申请了临时阅览证,开始查阅25年前的新闻报道。 儿童绑架是相当恶性的案件,地区新闻里关于松泽的绑架事件的报道足足延续了一个月,其中有好几篇提到了事件的发生地点。虽然只精确到街区,也足够满足这趟宫津之旅的需要。 在翻找地址的过程中,我阅读了几篇深度报道的新闻正文,从记者的笔法中真切感受到了那种后怕。相较而言,松泽的自述实在太轻描淡写了。真是的……不拿自己性命当回事的轻率家伙。 一边如此感慨着,我一边将视线转移到幼年松泽的新闻照片之上。虽然是将眼部模糊处理的画面,那面部轮廓,已然与如今的松泽有了相似之处…… 趁着附近没有人,我以翻动报纸的哗哗声遮盖住拍照的咔嚓声响,偷偷翻录了一张,随即做贼心虚地将报纸尽数归还,匆匆离开了图书馆。 彼时游艇尚未返航,我等了片刻,见那白色小艇自侧面驶来,松泽倚在船头迎着落日,样貌逐渐清晰于我双眼中。我在码头迎接了归来的船客,于那双琥珀色的眼瞳中望见夕阳与我的剪影。 气氛古雅而温柔,我却只顾着思索如何解释自己拿到的地址。松泽等了片刻,像是无法忍耐我这不解风情的作态,忽然开口问道:“小时候的我很可爱吧?” “对——啊!” 稍不留神就被骗出了实话,唉,这段数上的差异一目了然。我心甘情愿地放弃了挣扎,与松泽一起,以全副身心享受着宫津湾的海风与落日。 松泽的记忆终于在靠近从前家所在的街区时复苏。我们在逐渐降临的暮色里,围绕着那街区兜转了一圈,见到了幼年松泽未能摘下的那簇秋海棠——说来惭愧,就算开花的海棠我也不认识,更何况是冬季植株枯败的枝叶。还是松泽自己,本着对秋海棠花的执念,认出了那独特的叶型。 隔着铁艺的篱笆围栏,松泽垂首抚摸着秋海棠败落的枝叶,忽然问道:“青弦君,为什么觉得我要求来宫津是为了回家?” 因为唐崎的死,勾起了伤感的回忆——这是我在听到松泽来宫津的要求时便想到的答案,但既然松泽这样问了…… “难道不是吗?” “不是,”松泽直起身,唇角衔着一抹促狭的笑意,“我的本意,是要青弦君来陪我采购宫津产的小鱼干。” “……” 不论松泽是嘴硬还是真的轻率到只要小鱼干就好的程度,既然他提出来了,我便知错就改,赶紧查好路线领着松泽奔赴宫津湾的海产市场。 已经错过了从市内到海产市场的最后一趟公交,我们便决定先返回宫津站,在那里租借了公交自行车。松泽好像不太习惯这种平民交通工具,边学边练、一路歪歪扭扭骑到目的地时,海产市场早已关张。 祸不单行,在返回市区的途中,我顺手查询着末班车,还愕然发现了周日末班车停开的惨痛消息。把自行车归还到宫津站的停车位之后,我与松泽于熟悉的位置再度面面相觑,感慨着命运女神的善变。 “啊,神妒吗?”松泽以简练的言语概括了我的抱怨。最初的我绝对没有使用这样中二的义项,听到松泽这样的总结,内心反刍着这一天急转直下的运道,也不得不对此表示赞同。 深夜时分的车站空寂冷清,我靠在墙角准备搜索附近的旅馆,松泽则在一旁轻佻地吹起了口哨。不由自主地分神聆听片刻之后,我在心底“啊”了一声,听出了《变幻成风》的曲调。 沐着日光,骑着单车,载着誓言。 正是松泽与我一路从宫津站到海产市场骑行往返的旅程。毫无意义、却富有趣味。 吹完整首曲子之后,松泽忽然凑到我面前。因为我背靠着墙,就变成了整个人被松泽笼罩着,非常被动的局面。松泽伸出食指,抵着下巴抬起了我的脸,严肃道:“为了感谢青弦君精心策划的怀旧之旅——” “又、又要送月亮吗?”被那轻薄动作带起的奇妙气氛所感染,我不小心磕巴了一次。 “不。”松泽否定了我的猜测。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好像影视剧的借位吻,我紧张得寒毛直竖,生怕被巡查的工作人员看到这惊世骇俗的一幕,又根本舍不得推开松泽。 松泽恶趣味地享受着我的内心挣扎,半晌,才以实际行动给出了答案。 我们再度租借了公交自行车。 松泽的骑车水准已经稳定下来,两人以看似随机却又抱有目的、好像蜜蜂舞一样的路线穿梭在午夜空旷的城市里。因为自行车连续使用半小时以上会产生无法异地缴纳的罚金,我们决定每隔半小时就归还一次,与此同时,进行幼稚得要命的城市探险。 通宵营业的棒球场、风俗业居酒屋、教堂、卡拉OK……在最后一次归还自行车之后,我们钻进了一间简陋的温泉旅馆。泡汤的业务已经结束,我独自躺在按摩床上小小地补了个眠,又很快被松泽叫醒。两个人骑车穿越整座城市,再度回到了宫津站。 在JR站刚刚开门的特产店里,松泽大肆采购了整整两个购物袋的小鱼干。太新鲜的海货让我有种自己也沾染了鱼腥味的错觉,两个人举着超大购物袋,一边道歉,一边登上了回京都的第一班JR。 由西向东行驶的电车好像自暗夜冲进白昼一样,迎着朝阳抵达了京都站。学生、上班族、还有游客,古老的都市因为这些人带来的烟火气而鲜活地存续。我把小鱼干尽数扔给了留在京都站、打算坐JR返回东京的松泽,从公交车站喘着粗气一路跑到设计培训班的课堂时,刚好赶在了授课教师的前面。 趴在座位上深感庆幸的同时,我的心脏里充盈着整夜没睡都未能抵消的满足感,脑海里也长久萦绕着关于松泽、关于未来的思考。 唐崎已经死去。这孤独死的、卑劣又可怜的老人,对于松泽而言,究竟是乔?齐尔还是小丑?按照所谓“人生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的说法,大概是后者吧。松泽在面对唐崎的时候,从来都不是以被迫害者的身份自居。他是保护者,有力量去庇护他人,也会因为约束这份力量而滋生迷茫。 最初的最初,在家庭咖啡馆里啜饮着苦涩饮料的松泽,正是出于这样的迷茫而呼唤了我。一直以来,松泽都以超乎寻常的宽容态度忍让着我的恶毒与愚昧,诉诸暴力的初夜也好,迷茫失落的冷战也好,全部都因为那“拯救者”的身份而被包容下来了。 时至今日,已经算不清松泽和我之间拯救与被拯救、庇护与被庇护的关系。在放下了唐崎的重担之后,松泽应该已经进入了生活的崭新阶段,也未必再需要一个萍水相逢的拯救者了。京都一别,再回到东京的时候,实在说不好会怎么样。 然而,陶瓷烧制过程中奠定的形状,能够在冷却以后逆转吗? 贪婪也好,自私也好,名为广木青弦的这恶龙,决不肯放弃它肚皮下的珍宝。 而且啊,说不定,那珍宝也觉得恶龙暖乎乎的肚皮很可爱呢? 第12章 从京都返回之后,时间过得飞快,好像整个三月在我完全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从指间偷溜。等新公司的工作逐渐步入正轨、我也稍微有空去关心一些形而上的话题的时候,才愕然发现,已经快要到樱花季了。 若要追责那忙碌状态的元凶,除了刚刚入职的新公司的无情压榨之外,还必须提及那看似强横却体弱多病,又十分讳疾忌医的松泽。 “看医生去吧。” “不想亲手拯救我吗?” “……” 冬末春初换季的时候,像这样不明所以的对话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次。也怪我没有引起重视,见松泽如此抗拒医院便不作勉强,只随便找了些药给他吃。于是,本来轻微的感冒生生被拖出了更加严重的症状。 老实说,病中的松泽很折磨人,明明都病得头昏脑涨咳嗽不止了,还总是说一些天马行空的怪谈,一点不把自己的健康放在心上。那段时间的我本来就已经为入职的事情忙到飞升,还得挖空心思劝说松泽去医院。 两人间口舌争锋的段数差异太大,不可掌控的挫败感与对他这种轻佻态度的恼火都让我焦躁万分,干脆以停止留宿为威胁施加了冷暴力,甚至在松泽屈服、次日便乖乖去了医院的情况下,也依然堵着气没有去找他和好。 对比我的焦虑恼火,松泽却像没事人似的,去医院的当天也照例发送着无规律的吐槽短信,还以戏剧般的口吻赞美了医生听诊器的机械构造。我被那不断振动的短信搅得心烦意乱,干脆把手机塞进了公文包,逃避似的结束加班回了家——我自己家。 回归了久违的日常,在走入便利店购买肉包的时候,我意外听见了附近居酒屋传出的隐约乐声。正是那家正位于我家往松泽家走的必经之路上的“有格调”的居酒屋,老板很有闲情雅致,时常会邀请东京的新锐乐队来演奏。兴之所至,我驻足聆听了片刻。主唱的声音不是我欣赏的类型,乐队表演的歌曲却很耳熟,只是暂时想不起来歌名。 那歌曲魅力意外地持久,回到家后,我仍想着歌名的事情,无论如何都安定不下心神。枯坐干等对于唤醒记忆毫无裨益,在发觉自己已经开始不安到无意识地抖腿之后,我果断地再度穿上外套,出发去那家居酒屋询问歌名。 “有格调的”居酒屋在对待并非客人的好奇者的时候,也采用了有格调的礼貌态度。顺利问到了歌名之后,我道过谢走出居酒屋,大脑还未来得及发出指令,脚步已然自发地迈向了松泽家的方向。 ——啊,恰好已经到了这里,干脆去松泽家看一眼好了。一眼就好。反正只是顺便。 去松泽家的时候,特地板着脸解释了这件事。结果,松泽问,歌名呢? ……忘了。 松泽非常体贴地放弃了嘲讽的权利,我抱着头无声哀悼着自己逝去的智商。 所谓顺便的借口一戳就破,那根本没能成功撑满24小时的冷战当然也是不了了之。两人间段数相差实在太大,失去了“拯救者”光环的我,好像匍匐在松泽脚边的盲信徒一样,就算意气上头说出了冷战的威胁,其实质也不过是撒娇,根本撑不起任何威严。 大概是我浑身萦绕的挫败感气息太浓重,松泽难得地良心发现,决定说些宽慰我的真心话,还特地询问我想听什么。 ……不管我想听什么,被松泽这样一问,最后听到时的感动指数都会打折扣吧。 “就说一些平实的事情好了,”我闷闷地要求道,“戒烟、钥匙、门链……诸如此类的事情。” 这样随口列举着平时不曾特地归纳的小事,我忽然察觉…… “松泽,你其实很在意我吧。” “对啊,”松泽坦然答道,“之前因为跟踪,渐渐丧失了安全感,整天疑神疑鬼的,连自己都觉得面目可憎。认识青弦君之后才稍微恢复了生活的态度。所以说啊,青弦君是拯救我的男人。我已经被青弦君驯养了。” “……真是荣幸。” “喂,青弦君,”像是对我的虚弱回答感到不满,松泽打了个响指,“你有没有想过,什么样的人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哈?” 我怔了片刻,意识到松泽说的可能是他对唐崎的跟踪。真是自恋啊这种说法…… “有正义感的人吧,”我稍稍一想,决定再夸奖一下松泽,“还要有强大的力量。” “说得没错,”松泽毫不客气地收下了我的赞誉,继续道,“可是,不止如此。守护核弹按钮的士兵会因为周边遭受敌军攻击而擅离职守前去救助吗?为了阿喀琉斯,忒提丝也不再是那个愿意亲手释放宙斯的博爱者。真正的英雄暂且不论,普通人类的心脏呢,只有在了无牵挂时才能做到不偏不倚,可以轻易为路人拔刀相助。青弦君是这样,我当然也是的。” “……” “现在的我,再也没有轻易放下一切拔刀相助的信心了,”松泽的表情相当正经,“狐狸已经被驯养了,这是它自己的选择。它为此感到愉快,或者,用更高级的词汇来说明的话,是幸福。”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松泽忽然倾身压住了我的肩膀,挑起眉梢,做出了好像在恐吓的表情:“青弦君,不要轻易抛弃驯养的狐狸哦。狐狸是肉食动物,被抛弃之后,会吃人的。” “……” 不知道怎么应答,我将右手五指插入松泽鬓边蓬松的短发,凝视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瞳,亦从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趁虚而入的驯养,也可以算数吗……害怕被抛弃的,究竟是谁啊…… 我迷恋他迷恋得要命,松泽当然也知道这一点。这善于操纵人心的梅菲斯特,相当绅士地放弃了这段羁绊中的主导地位,只凭狐狸的比喻就把我放在了安全的处境,让他自己成为袒露弱点的那一方。 毫无顾忌吐露着爱语的松泽,以他专属的方式作出了对未来的保证。我与他之间的段数差异就这样被弥补了,幼稚园级别的弱小恶龙也可以毫无顾忌地独占世界级珍宝。 真是的……恶趣味的松泽,连体贴人的方式也好像在开玩笑一样。 松泽病愈之后,也同我一样彻底投入了工作之中。他在筹划复出的事情,不过这次,节目的渠道将会是新媒介,组建的班底也与以前有了不同,据说风格会向更加随性浪漫的方向发展——听起来倒是很适合松泽。 我不知道网络上的宣发做得怎么样,从愚人节当天高桥君情绪激动的电话来看,应该是很令人期待的吧。 “松泽、松泽润一的东京之约!网络上的复出消息是真的吗啊啊啊啊啊!!!” 以尖叫开头的交谈方式实在让人紧张,我把手机搁在地板上,等高桥结束了将近一分钟的语无伦次之后才重新捡起来,回答道:“是真的,他在准备一档网络节目,《深夜的东京之约?Cyberpunk》,首播就在今晚。” “……为什么非得是网络节目啊?”终于从复出消息的刺激之中找回理智的高桥君,在抱怨了出差的消息不灵通之后,以信息业者的敏锐神经提出了自己的不满,“宣传资源也跟以前完全不对等了。” “毕竟突如其来地歇业了一整年,”我随口答道,“人气跌落、电视台的信任度也有所下降吧。” “不可能!广木君根本不了解松泽对这个节目的重要性,不要随意下论断!” 高桥以相当凶狠的口吻否认了任何负面评价。 在收到松泽亲笔签名的公式照之后,他已然成为了松泽坚定不移的真爱粉丝之一。对此,我的心情也还蛮复杂的,总觉得觊觎珍宝的愚蠢骑士又多了一个。等到松泽人气高涨的时候,或许会变成气势汹汹的王国骑士大军讨伐恶龙的战争场面也说不定。 鏖战正酣的时刻,珍宝忽然现身在恶龙的短小手爪中、以实际行动宣布了自己的归属,然后被恶龙含在舌尖,潇洒地飞离了这喧嚣之地——必然是绝佳的喜剧效果啊。 ……想太多。 电话那头,高桥仍然在抱怨电视台给予松泽的不公待遇,甚至想煽动粉丝去给电视台写信抗议:“网络节目跟松泽的气质完全不符合吧!受欢迎的都是些低俗笑料和刻薄问题……根本无法接受松泽纡尊降贵去念那种访谈稿!” “那种节目受欢迎,也是因为有观众需要发泄戾气。脏活需要人做,同样的,松泽式的访谈也需要人做。网络访谈的事情是他自己选择的,”讲到这里,我看见从商场洗手间返回的松泽,立即草草结束了交谈,“总而言之,相信松泽吧。” 挂断电话之后,我走出了休息室,跟松泽边逛边描述高桥对他的盲目崇拜:“……他好像很受不了你去做网络节目,还想要替你抱不平啊。” 松泽拖长音“嗯”了一声,表情看起来早有预料:“不同的表现形式有不同的要求。就好像写书的人可以完全专注文字,可做电影的人需要多方协调。这些都是工作的一环。但是,表现形式跟风格导向捆绑,就纯粹是偏见了。网络访谈虽然曝光率不尽如人意,相应的自由度却更大。我很期待啊。” 松泽说得轻描淡写,可是,崭新渠道和有固定受众的成熟渠道、崭新组建的班底和接收意图如臂所指的班底,怎么会完全一样呢?松泽就好像登到了C4,却意外离群下山,在深渊徜徉一整年后,从大本营再次对珠峰发起挑战。 是任性又了不起的决定。 网络版深夜东京之约的第一期播映就在周六,是愚人节当晚。早晨起床的时候,松泽趴在被子里看着正往手机里添加一大堆网络收视率提示订阅的我,以相当悠闲、事不关己的口气调侃道:“青弦君紧张得好像背不下来婚礼誓词的新郎。” “……” 松泽似乎对新郎的比喻很有兴趣,撑着手肘窝在被子里回味了片刻,又追问道:“怎么样?成功的话,青弦君就娶我做新娘吧?” 对于这样完全没有准备的愚人节求婚宣言,我能做的,好像也只有吐槽而已:“……这是失败了就不肯承担责任跟我结婚的意思吗?” “失败了就变成我娶你啊。”松泽坦然答道。 松泽的回答太过迅速,我都怀疑他早就预料到了我的反应。既然如此,我咬咬牙,选择了all in的跟注:“说到底都是要结婚嘛。” 一番意味不明的对话的结果就是现在,好像标准愚人节发展一样,我们在银座的和光百货里闲逛着,试图物色一对订婚戒指。 从来到东京算起,我在这恶魔般的都市里已经居住了整整一年,却还是第一次来到银座这种价位的购物场所。对着价签咋舌不已的心理活动就不说了,我望着特制灯光下精致的戒指圈,怀疑道:“真的会有成对的男戒吗?” “可以定制,”松泽解释道,“选好石头和戒托,其余的事情全部交给钱包来处理就好。” “……有钱人的傲慢啊。” “这就是跟有钱人谈恋爱的苦恼之处,”松泽一本正经地说完这句话之后,忽然笑了起来,“不过啊,轮到青弦君的时候,就算是易拉罐环和碎玻璃做成的自制戒指,我也会乐在其中、每天佩戴的。” “……如果你我二人中有人会选择制作易拉罐戒指,那个人绝对不是我。” “那就是我嘛。”松泽一击掌,愉快地认同了我的断言。他付掉了刚刚挑好的定制戒指的定金,然后匆匆拉着我离开了银座。 “怎、怎么了?” “去买易拉罐和啤酒瓶,还有电焊枪。” 松泽以理所当然的态度答道。 明明都快到三十岁生日的一周年纪念日了,还在做这种幼稚的事……我如此叹息着,加快脚步跟上了松泽,听着他天马行空地念叨着戒指设计的事情,心中对那可预料的粗糙手工制品的期待,竟似乎远高于刚刚付过高昂定金的贵重戒指。 制作易拉罐指环似乎比我想象的要正式很多,我们在原宿的手工戒指店租借了工作台。那平时用于熔化银水的坩埚如今在盛装铝液,切割宝石的机器在切割啤酒瓶的玻璃底,实在是委屈诸君了。 ——不过,松泽将那拙朴的戒指戴上了手指,光是这件事已经足够抵偿所有的劳苦了吧。 晚上到家之后,松泽带着那个他趁我专心做戒指时中途溜号、不知从何处得来的塑料包裹钻进了浴室。我去厨房加热了从便利店买来的便当,又以十二万分的小心对着多次改良的食谱煮了一份乌冬面。没有爆炸,也没有可疑的味道,完美。 将难得成功的厨艺作品端来放在了房间的暖桌上,我扬声催促着松泽赶紧洗完澡来品尝我的乌冬面,却在听到浴室门打开声响的瞬间,看见了穿着女式浴衣和木屐、戴着深褐色大波浪卷假发、涂了红唇的松泽先生。 “……” “很惊讶吗?”松泽洒脱地拨动着长发,戒指上玻璃的反光在假发发丝间跃动,“我可是特地提前换装,等待着青弦君来迎娶啊。” “……” 完全被松泽这骇人扮相所震慑的我,根本没精力去吐槽他那“节目必然成功所以选择了女装”的过度自信。尺码限制,女式浴衣在松泽身上显得颇为局促,胸口和下摆都露出了大片漂亮的皮肤。深褐色假发衬在大敞的领口之上,有一种粗糙而直白的撩人。 松泽在踩上榻榻米区域之前便踢掉了木屐。他朝我膝行过来,一直逼近到毛躁的假发发梢扫上我的手腕,艳丽的红唇也贴近了我的脸颊。 “……喜欢?” 松泽以教唆般的口吻提问。我的视线尽数被那翕合的嘴唇所吸引,做出了难以分辨是点头或是摇头的盲目回应,随即撑起肩膀,试图以舌尖擦掉那秾丽的血色。 松泽任由我舔舐,唾液交缠,沉浸在舌尖的戏弄、追逐与纠缠之中,呼吸都万分黏腻。两人的身影重叠着,深褐色的卷发垂下遮在两侧,隔绝了整个世界。于那炙热的野火中,我们只望见了彼此。 我粗鲁地抓住松泽的假发扯开些许距离,从嗓子眼勉强挤出了理智的声音:“节目、你明天还有录制——” “青弦君……”松泽以叹息般的口吻呼唤着我的名字,给予了致命的挑衅,“不要太自信呐。” “……” 从旧石器时代的智人算起,二十万年来,能够做到坐怀不乱的男性,大概已经积累到一个可观的数量了。很可惜,我被某个色情的恶魔所勾引,再一次失去了与这些伟大前辈们并肩同行的机会。 彻底做完之后,网络首播什么的早就结束了。谁也没心思看什么数据,松泽懒洋洋地趴在地面上,我跪在他腰部,任劳任怨地为明天还要街头采访的任性家伙做背部按摩。 “稍微也想想自己的年龄吧,”我抱怨道,“不要随便挑衅年轻人啊。” 松泽把额头枕在手臂里,吃吃地笑起来:“我也没办法哦。怪这颗心脏不听使唤,总是黏在青弦君身上,这才传染了二十三岁青少年的色情冲动啊。” “……” 根本不知该如何应对,我愤愤地加大了按摩的力道,听到松泽喉间那撩拨似的呻吟猛地变成痛呼才满意收手。 按摩结束,我自己也累到不行,干脆整个人压在了松泽先生身上,手脚都搂着他的身体。人体的热量和刚刚按摩的精油味道散发在室内,气氛暧昧又宁静。 有些特殊的时刻,譬如现在——百鬼夜行的时刻,想法与作风会跟白昼时的自己出现微妙的分歧。我会有超乎寻常的感伤,倾向于思考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像是最初的最初,家庭咖啡馆和廉价便利店里,隔着玻璃的双重倒影。 一些漂萍过水的猜测,两份心照不宣的好奇。那个时候的他和我,恐怕都没有想到这并肩而卧、手足相拥的现在。 在多摩川的月夜,就这样草率地选择了——不,甚至没有经历选择这一步,就在吊桥效应之下,我们糟糕得要命的人生互相碰撞又轰然坍塌,两副乐高摔落在地堆积成再也分不出彼此的小山,从那残骸中,窥见了与原先截然不同的世界。 契机与缘分都是纯然中性的词汇,只有在那骤然的冲击被时间冲淡、终于交汇入生命之中时,才好赋予更深的意义。松泽牵着我走出了蛛丝编织的局域,于是犍陀多背生双翼,长成了恶龙;而我拉住松泽的手,或许也羁绊了一只气球,那狐狸心甘情愿接受驯养,得到了赎救。 窗外,第一朵樱花已然在枝头绽开。 这该是个暖春吧。 THE END 引用说明: “你要对你驯服过的一切负责到底”,《小王子》。 “嗨——哈啰,宝贝……紧紧地系上气球的绳结,降落到哪里都无所谓,只要你肯成为我的绳索……”,《世纪末之诗》,有改写。 “凝视深渊太久,深渊将予以回视”,《善恶之彼岸》。 此外还用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梗。 以上。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有!